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平九》萝卜桑 文案: 本文第三人称偏攻视角,强强,主攻文 辰昱是这样一个人,旁人穷极一生所奢求之物他皆唾手可得,皇位于他而言,不过是握在手里的一个结果。 平九却是这样一个人,生性自由洒脱,不愿负人恩情,独身一人携剑饮酒走江湖,从不带牵挂。 一个生于朝野,一个长于江湖,完全两个世界的人。 有一天,一个人向另一个人伸出了手。 武功特别高淡泊攻x权倾朝野占有欲很强王爷受【原谅我不怎么会总结属性 此攻比较苦逼。 此受比较霸道。 1v1! 本文更新弧或长或短,但是大致情节已经有思路了!总之会 H E 的!! 内容标签: 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平九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第 1 章 第一章   权倾朝野的瑞王爷府上向来难缺人手,正巧今朝招杂役,一大清早,想要卖身进府的人就排起了长队。   队伍里偏属女子居多,平九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旧衫,高高瘦瘦的杵在队伍的后半截,一句话也不说,倒是周围年轻女子时不时侧目打量,显得有些突兀。   眼见前面排队的人都陆续垂头丧气的走出来,轮到平九时,大半个晌午已经过去,队伍里难免有些腰酸背痛,低声抱怨的,但平九却全然不见疲色,从容迈步进门。   此番选拔共计招三人,由瑞王府王总管亲监。王总管年过五十,掌持瑞王府十余载,自然是阅人无数,心中没点计算是不可能的。所以平九一踏步进门时,王总管摸着羊角胡子,便知此人与其他应征者有些不同。   平九眉目清俊,脸上难掩消瘦苍白,却绝没有颓唐神色,周身一股子气定神闲风云不动的姿态。一双眼睛明朗朗的看着面前的几人,王总管在府中算是位高权重,自然不会先开口,旁边李副总管便开口道,“什么名字,家在何处,有何特长?”   平九稍稍抱拳道,“小人平九,家在平远西山脚下,会一点功夫。”   李副总管上下打量了一眼平九,“我们这招的是杂役,又不是武夫,再说我看你瘦伶伶病弱弱的样子,怕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干不了什么重活。我们瑞王府是什么地方,对下人待遇那是一等一的好,所招的下人自然也要比旁的地方强上数倍了。”   平九听了,抬眼一看,“大人说的是,只是小人看似体弱,皆因久病缠身所致。粗活重活是一点也不会耽误的。不信您瞧,”   这边说着,两步走到一个盛满水的大水缸前,左手扶住缸沿暗自运气,大水缸应托而起,半点水也没洒出来。   平九面色平静的看着面前几人,神色间一点也不见吃力,而先前那李副总管倒是换上了一副吃惊的表情。   待将水缸原地放回去后,一直没开口的王总管此时缓缓开了口,“年纪轻轻功夫不错,却不知为何要应招来做一个杂役?”   “大人有所不知,小人自幼无父无母,纵有功夫在身,无人照应也难以生计,现在只求来王府某个职位,糊口饭吃罢了。”平九说着,握拳轻咳两下,眉色间不免有些苦楚。   王总管眼光老辣,摸了两把胡子,忖度半晌,总这小子并不如看起来这般简单,留下他日或许有用。   十月,庭院一派冷秋之色,梧桐林并着栽,天地都是落叶的烟熏黄,颇有些萧萧戚戚之感。平九一副仆役打扮,只身站在瑞王府西侧花园内打扫,整日落得清静。   瑞王府之大,景象之富贵繁华,实在世间少有。当今圣上年事已高,原先嫡长子太子辰琛三年前被废,如今东宫至今无主。而瑞王爷辰昱乃现今下最得宠的第七位皇子,才情冠绝又手握兵权,自十五岁参军起战功赫赫,朝前后宫深得人心,就连平头百姓也以为,这今后的天下多半就落在瑞王爷手上了。   而这瑞王府即使下人的用度也比一般地方强出许多,统一分发的布料柔软,做工细致,又收敛的恰到好处,不妨碍活动。   因为是最底层的仆役,平九不能随意走动,整日守着人迹罕至的西苑,自入府一个月以来,莫说见一面瑞王爷的脸,就是王总管也未能再见到,倒是远远望过一眼侧王妃,传闻与瑞王爷恩爱有加,以致王爷现今也只得她一位王妃。   平九见她时,正将一捆柴火送去伙房,抬眼间瞥见一位女子玉簪束发,雪白貂裘披肩,华贵不失恬雅,纤纤背影隐在重重树影后,看身段便知是个美人。   闲下来平九也不免感慨,人与人之间终究是不能比的,却不知瑞王如此这般一个人物,旁人穷极一生所向往之物他皆唾手可得,又有什么真欲求么?   想要的东西若都来得太容易,人生在世怕也是无趣得很吧。   与平九同日进府的还有一个小丫头,名叫青杏,进府被改名唤小杏儿,看年纪十五六,正是出落得水灵灵的年纪,因相貌秀丽,又乖巧明事理,家里好像与王总管有几分亲戚关系,一进府便被破格升到主苑服侍,待遇也比同期的平九好得多。   或许是一同进府的缘故,加之平九年轻俊朗,让青杏对平九留了分好印象,后来平九又偶然下帮青杏解了次围,更让小杏儿满心感激,春心萌动,一闲下来便来西苑找平九,多半是带了好吃的送来。   那次说来跟侧王妃也有些关系,是侧王妃素日来喜欢养宠物,有日西域使者向皇宫献了一只极漂亮的珍宠琥珀眼白猫,被瑞王爷向皇上讨要了来,送给侧王妃,侧王妃也是喜爱有加,只是这日偏巧被这猫偷跑出来玩,侧王妃打发人来找,那人见小杏儿是新来的,便把这费力的活交给她了。   小杏儿辛苦寻了半日,终于在西苑附近的一棵高树上找到那只猫,原来那猫是挑了个晒着阳光的树杈上打盹儿,怎么喊都不下来。   这边小杏儿干着眼瞪着白猫,又怕它掉下来摔个好歹,又愁这么高的树杈如何抓得住,。正巧平九提着扫帚和干草废柴等路过,见小杏儿在树下愁眉苦脸的到处张望,便问她有什么事,听闻了事情原委后,抬头望了望树杈上的猫,对小杏儿说,“你且等着。”   话毕,平九放下扫帚和杂物,在小杏儿不可置信的目光下,纵身一跃上了树杈,拎着猫的后颈抱在怀里,一个转身便轻轻落地,衣袍随风一跃,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直直把旁边的小杏儿看呆了。   从此,平九在瑞王府中就多了一个死心塌地的追随者。   话说这日,青杏得空了又来西苑寻平九的身影,小池塘边,遥遥见一棵如麦穗层叠的垂柳树下,平九一手搭在扫帚上,一手握着胸前悬挂的一个玉式玩意儿出神,青杏看在一边,忽然有些不忍心打扰了这幅场景,却是平九早已发觉了有人来,回头看见青杏。   小杏儿一下红了脸,小步跑到平九面前,羞羞答答的问道,“平哥哥,你脖子上面挂的什么啊,这般让你留神。”   平九提着红绳将玉式重新放回领子里,“是信物。”   这一瞥让青杏看清楚了,原来是个拇指大的小玩意儿,似葫芦又不是葫芦,两个一般大小的圆润玉肚摞在一起,旁边绕了一圈浮雕似的装饰,很是精致剔透。于是又忍不住问道,“不知是什么人送给你的?想必定是重要的人吧。”   平九神色无常,继续打扫起土灰来,“是我师傅。”   青杏一听放下了心,亦步亦趋的跟着平九在后面走,“哦,原来是你师父,你功夫这么好,是拜在哪个名门之下了吗?我小时候常听茶馆里讲段子的人说,江湖和朝廷是两个天地,你怎么又会想到来瑞王府做杂役呢?哦,那你师父一定是个大侠了!他叫什么名字,他现在在哪里?”   到底是小孩儿心性,半个月的相处下来,平九似乎对这叽叽喳喳一时不停的说话方式习惯了,只等青杏全部说完后,才面色平静的接上一句,“家师常年住在山里,名门是算不上的,而且,他老人家已经去世了。”   青杏“啊”了一声,吐了吐舌头说,“我不知道,还说了这么多。”过了一会儿又问,“那你还有别的同门吗?”   “有一个师妹。”平九想了想,忽然有些无奈,“她话也跟你一样多。” 第2章 第 2 章   对于威名赫赫的瑞王爷本身是个何种模样,何种性子,平九本身是不好奇的。   只是在人家府上讨饭生计,却到头来连自己主子都认不出来,却是有点说不过去。   平九粗衣素布,单手抱着干柴,面色难得的犹疑,揣摩不出对面人的意思。   对面人一袭玄青色的锦袍,个头与平九难分伯仲,拥着成色极好油光华亮的乌黑貂裘披风,也正用眼神冷冷的丈量平九。   目如远山,面色凉薄雍容,视线一分一寸如刀割般划过平九,带了些理所应当尚且漫不经心的敞亮。   不管面前究竟何许人也,总归不会是一个普通人。   照理说,按着瑞王府森严的规矩,身为下仆,平九且退下跪拜,待主客走远,再自行快速离去,这才是礼数。   只是一来,瑞王府地势极偏僻,平时莫说主客,就连总管也难得见一面,副总管偶尔会来,大抵也是审查工活进度。是故平九进府近两个月,真未曾与什么贵客撞过正脸,礼数也摸得半透不透的。   二来,这相遇的小径……实在太过狭窄,夹在错综复杂的假山里,容一人通过也只是堪堪。   况且……又有些长,真要跪,也是没处跪的。   只是对面那人,年纪轻轻,却是气度惊人,举足间自有一股王者般迫人的敦厚感,即使是两人这样平视,却总疑心给人一种仰望山顶的感觉。   诡异的静默了能有几秒钟。平九无奈笑了一笑,“这位大人,对不住了。”   纵步几个闪身,平九携着干柴,从来时狭小的拐角退了出去。   那人脚步微顿,随着平九信步而出,走到豁达之地时,铺天盖地阳光燃灼般的柔厚暖黄,庭院银杏树落的盛极,几片枯叶在空中柔弱无依的旋了几卷,靡靡入土,却是眨眼间,平九早已没了踪影。   只余那廖默的银杏叶,随微风浮沉。   那人用指腹摩挲着手上的墨玉扳指,俊美的脸上带着些许玩味又掺着思索的笑,如浮光掠影,乍一现又没入眼里不清不楚的烟尘中。   哦,功夫倒是俊得很么。   平九送完伙房的柴,伸了伸筋骨出门,正遇见迎面走来的李副总管,李副总管愁眉不展,敲着腰牌踱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李副总管算是平九在府内搭得上话的最高领导,那日面试在场,西苑那块地皮也归他管,对平九还算有印象,见平九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小子,大白天就如此懈怠,再这样偷懒当心我饷银都不给你,直接赶你出去!”   平九带着笑应承,平日里李副总管虽然嘴上不饶人,但是从不苛待下人,在仆役里的声望一直不错。平九个子比李副总管高了大半个头,此时虽摆出一副老实受教的姿态,但李副总管责骂却还得仰着脸,场面倒让人觉得有趣。   李副总管发了一通火,气也顺了,忽然想起什么,“哎,我记得,你小子虽然看着像根竹签,但力气大得很,是会功夫的吧?”   平九保持微笑,“会的。”   “功夫怎样?”   “凭着防身罢了。”   李副总管顺了顺羊角胡,“有一技之长在身,总是好过平常人,走过江湖会骑马吧,骑术如何?”   平九愣了一愣,“尚可。”   李副总管满意的看了平九一眼,“年轻人总是机会多,我手上有一个活计,缺会功夫又会马术的人手来做,我看你也是机灵人,绝不会只拘泥于一个下等仆役,你若是能做的好,让主子们赏识了,一步翻身也未尝不可能。”   平九听李副总管话里有话的利诱半天,略一抱拳,“还不知是什么活计,望总管指示。”   平九回西苑住处打算收拾东西,青杏坐在石阶上撑着腮帮,百无聊赖的打呵欠,旁边放着小小的木头食盒,看样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平九走近,见那丫头眼皮半睁不睁的似是要打盹儿了,完全没留意有人来,便刻意的咳嗽一声,青杏一个激灵,懵懵懂懂的大眼睛看清平九时,顿时放出亮晶晶的光来,从台阶上蹦起来。   “平哥哥,你回来啦!”   ……   同样脆生生的一道唤,记忆霎时间如雨纷纷碎落。   “师兄,你回来啦!”   常年冰川覆盖的皑皑山顶,少女明眸皓齿扬起来笑意盈盈的脸,和记忆中漫天拂过的梅花与雪。   重叠了。   平九略略一怔神。   小杏儿鹅蛋般的小脸泛起绯色,低头嗫嚅道,“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慢呀,给你带的点心都该凉啦。”   “嗳。”平九回神,笑着遮去眼底的情绪,“有些事耽搁了。”   平九走进屋内,小杏儿跟着进去,屋内空旷冷清,本是四个人的房间,因西苑人手本就不多,现在只住了平九一人。   小杏儿从食盒里取出一个白蝶,上面摆着两块精致非常的糕点,小心翼翼的端过来,“平哥哥,你快尝尝,这可是真真正正做给王妃吃的点心哦,只是今日因为王妃觉得有些乏了,食欲不振,我才能从膳房退回的点心那里争取到两块呢。”   看小杏儿那个宝贝的样子,平九无奈的笑着摆手,“我不喜甜的,还是你都吃吧。”   “也对哦。”小杏儿咬着指甲嘀咕,“平哥哥不喜甜的,最喜欢吃的就是大肉包子。哎,可是这么漂亮的点心,扔了心疼,我一下都吃了也可惜。”   平九摊开包袱,将衣物都安置好,本身就是两袖空空进的府,吃穿用度都是府里发放的,平九东西不多,一个小包裹也有余了。   小杏儿看平九收拾行李,紧张兮兮的凑过来,嘴里还咬着小半块点心,腮帮鼓鼓的。   “平哥哥,你这素要去做甚么呀?”   “李副总管临时给我安排了新活,需得几日才能回来。”   “啊?在哪里呀?”   “马场。”   小杏儿满脸惊讶,“去那要做什么?”   平九一边理好了包裹,一边解释道,“新近西域向我朝献了两匹纯种血汗宝马,皇上特赐一匹给瑞王爷,只是此马烈性,怕发起疯来伤了王爷贵体,加之王府马仆人手不足,一时间难以驾驭。王总管知晓我会些功夫,让我去试试身手。”   小杏儿一听先是高兴,“这是好事情呀。”随后又担心的皱眉,“可是会不会受伤呀,平哥哥,你需小心才行。”   平九提起包裹,安抚似的的拍了拍青杏的头。   “不会有事的” 第3章 第 3 章   七皇子瑞王年少从军而行,如今回朝数载,依然保留着从军时的习惯。即使是府内一个仅供饲养娱乐的马场,也建造的如边塞跑马场一般空旷阔气。   平九尾随着带路的马仆一路向前走,穿过一大片环形的跑道,遥遥的能看见马厩干草的顶棚,还未全走近,就能听到嘈杂的声响,混杂着人的叫喊和马的嘶鸣。   走近一看,大约有七八个壮年男子围着一匹马,那马通体乌黑发亮,唯独一对马蹄是雪白的,体格高大,四肢强劲有力,马鬃又浓又密,双眼炯炯有光,果然是一匹良驹。   只见那马不知何时已经摆脱了缰绳,喷着热气原地进退,但凡有人靠近,它立刻扬高了前蹄,或猛向后蹬,围着的人已然有几人倒地,显然受了些伤。   领路的马仆见状也来不及交代平九,催了一句,“快来帮忙。”便也跟着众人忙成一团,结果被那马一声嘶鸣又统统给吓了回来。   平九左右插不上手,一旁站着观望,倒叫旁人看了来气,“哎,你还愣着干嘛?是叫你帮忙来了,还是看戏来了?”   平九略略摆手,“这样不行,你们莫要再白费力气了。”   说话那人大约四十余岁,个子不高但身体健壮,一听平九的话更是气上加气,“你小子倒是说的轻松了,你有办法,你来啊?”   平九一听,脸上挑起清清淡淡的笑意,“好是好,只是需你叫旁人再离远一些,莫添伤户了。”   那人白了平九一眼,“人不大,口气不小!”招呼着众人闪开,势必要看看面前这个病怏怏的年轻人能有什么作为。   却见平九一个轻跃,纵身上马,单手提住缰绳,那马前蹄高昂,飞跃一步,地面映下一道腾空的阴影,落地就是一阵狂躁的乱甩。马虽挣动的激烈,平九却稳坐于马上,勒着麻绳,丝毫不见颠簸难耐,。   那马折腾的累了,仍旧不肯降服,作势就要往别人身上踩,平九缰绳往后一拽,双脚在那马腹上暗劲一收,道了句,“莫再闹了。”那马双膝一软险些摔倒,竟真的慢慢安静下来。   原先那人本打着看戏的谱,见平九没用几招便收拾了这匹马,吃惊中还带了些钦佩,“这位小兄弟,身手了得啊,我王某在府中待了快十年,怎么的从未见过你这么号人物,想必刚入府吧?”   平九下马,抱拳道,“且入府不足两月。”   那人道,“难免呢,李副总管打过招呼的那个小家伙原来就是你啊,我是掌管马场侍头,姓王名拓,大家一般都管我叫王侍头。看你的身手和架势,是走江湖出身的吧?”   平九点头,“王侍头怎的知道?”   王侍头学着平九抱了抱拳,爽朗笑道,“这个架势,可不是在王府会常见到的,到让人觉得分外怀念,实不相瞒,王某入府之前,也是走江湖的。”   底下的几位马侍早就被平九方才御马那几招唬住了,此时见自己的老大与平九相谈甚欢,心里纷纷诧异。   原来这王侍头以前是走镖局的,只是流年不利,生意做不起来,正逢家里有亲戚在京都,辗转就到了瑞王府。王侍头为人爽快大方,身上仍留了些江湖侠气,与平九聊了几句,问及江湖现状势利纷争,愈发觉得投机,定要留下平九一同吃饭,平九推辞不过,笑着应下。   王侍头打了些酒来,给两人斟满,说道,“平小兄弟,我看你身手利落,日后必定大有可为,却为何脸色这般不好,可是身体有恙?”   平九拾起酒杯,抬头一饮而下,王侍头在旁赞道,“爽快!”跟着平九叹道,“早些年受了伤,又染上顽疾,一会好不大利索,却也不大碍事的。”   王侍头架起筷子,“年轻人,有什么病是大不了的?总归讲还是爱跟江湖人打交道,这官宦之地歪歪门道贼多,待久了真觉得气闷短寿,若不是为了糊口饭吃……哎,你又是为何而来的?”   平九神色略顿了一顿,笑道,“不瞒大哥,平九虽生于草野,却总盼着有一朝出人头地,瑞王位重权高,若有一日能得了他贵人的赏识,还怕什么东西是争取不来的?”   王侍头咂舌道,“你的野心倒是不小,只是宫廷朝堂不比江湖,伴君亦如伴虎,你可得自己当心了。”   平九点头,“晓得了。”   “哦……还有一事。”王侍头话锋一转,“五日后,皇家秋猎,那匹烈马是皇上御赐,咱们王爷多半是要带去。这匹马现在除了你谁也驭不住,到时候就由你牵去吧,记得守规矩,顺便,也去开开眼界。”   秋猎位于京都南边的一座矮山,隶属皇家围场,平日里把守的紧,方圆十几里就已看不到闲杂人烟。   皇帝狩猎,历来都是由贵妃侍驾皇子随从,黄色战旗被风吹鼓的猎猎作响,浩浩荡荡的庞大队伍延绵出几里地,远远望去如同行军打仗一般壮观。   主子们大多都坐着轿子,平九牵着御赐的马跟在马仆的队伍里,跟着走了一日,队伍调息一晚后,又走了半日,方才到狩猎的区域。   一路上根本没有机会面见御驾,倒是遥遥的看过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背影看一道火红色的斗篷,骑在马上呼啸奔过,身段很是恣意飒爽,听旁人小声议论,那是十三皇子辰景,今年将将十六,素来与瑞王交好,如今也比较得势。   朝堂局势素来风起云涌,即使过去两余年,关于当朝三皇子安王被废太子的情形,仍被百姓所津津乐道。   遥想那几日,宣诏书一下,举国哗然。太子被废,可是触动国家根基的大事情。但三皇子辰琛被废原因并未详述,只是据现有史料记载,其生母因与萧贵妃与奸臣通串,霍乱朝政,废贵妃之名打入冷宫,太子辰琛贪污贿乱,德行有失,遂废太子赐号“安”字。   想曾经,太子一党在朝在野何其风光,倒是比其年幼几岁的瑞王一直驻兵塞外,其生母去世的早,早些年并未听到什么大风声。   直至五年前,瑞王领军十万,对漠兰国二十万大军险胜,撰写了北青史上一段神话,皇帝召瑞王风光回朝,近几年,连着朝堂的局势,不知不觉也已是大变了。   平九被传召的时候,他正在临时搭建起来的马棚子给马刷毛,传话的是侍卫,来的仓促,平九也没能收拾一番,只能草草放下马刷子,单手拉起缰绳跟上侍卫的脚步。   那马早没了刚来时的狂躁模样,就跟在平九后面亦步亦趋的走着,很是乖顺。   走了一会,远远看见几十人规模的队伍排成长列,队伍最前方迎风站着几个人,其中一道明黄黄的身影在青天白日下更是扎眼,其身份不言而喻。   只是还有一个人,紧邻着皇帝站着,玉冠束发,身材挺拔,玄紫色蟒袍拥着乌黑的貂绒斗篷,不清楚面貌,只是看轮廓似有些眼熟。   平九站在离那几人不近不远的地方停住了,准确的说是被拦住了,一个面色冷漠的公公一道浮尘横在平九腿前方,见平九仍不明所以的站在原地,白了平九一眼,“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御驾前面也是你能去的吗?”说着伸手就要夺过平九手里的缰绳。   平九“嗳”了一声,乖乖的把缰绳交出去,公公也懒得理会这种不通世故的乡巴佬,往前一走,人却被带的整个一个趔趄。   公公诧异回头,使劲逮了一把缰绳,发现眼前这匹大黑马纹丝未动,只是鼻子微微喷着热气,那双通灵的大眼睛里甚至还带了点鄙夷。   这下可把这位公公气坏了,想他虽然不能说多么位高权重,可也是皇上伺候眼前的人,平时在宫里许多人巴结还巴结不及的,竟被这一个小小的马仆和一匹畜生给委屈了去。   只是这马是贡品,又是皇上御赐给瑞王的,自然打不得骂不得,旁边这个瘦瘦高高的马仆就不同了,看他面色从容苍白,定不是什么难惹之辈,公公扬起浮尘向平九摔去,骂道,“还不快来帮忙!”   平九倒是没躲,任凭浮尘打了几下身上,眉头也没多皱一下,这里离皇帝站的的位置太近了,为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额外的动作还是越少越好,况且这个阉人的力道打在身上实在不痛不痒。   只是平九这边不动声色,方才一动不动只拿着鼻孔瞪人的马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狂性大发,一声高昂的嘶鸣甚至引起周围侍卫的架刀警戒。   眼看着那雪白的前蹄高高扬起,直直的就要向着那位公公身上踩去。   那公公哪见过这种阵势,一个后退跌坐在地,骏马高大阴影整个笼罩在自己身上,整个人只会呆呆愣愣的往上看了,这么大的马正踩在身上可是要出人命的!   瞬息之间,周围侍卫来不及阻拦,倒是平九眼疾手快,一把拽住缰绳向后一带,马蹄偏了方寸,沉沉的砸在公公的身子边上,重重扬起一阵土埃。   那公公后知后觉的回神了,吓得爬起来就要跑,奈何一半衣襟被马踩住,刚爬起来又重重摔在地上,忽然就听不远处一道威严沉稳,不大不小,却正好能让人听清的声音传过来,“出了什么事吗?” 第4章 第 4 章   皇帝年过花甲,双鬓半白,却是步子稳健,双目聚威,瘦长脸上丝毫不减羸弱老态,单单只是看着这边的方向,却仿佛犹如山岳一般的威视压过来。   惊扰了圣驾那可是死罪,更别提身边还有这么一大票王爷!公公立刻从一种惊慌过渡到了另一种惊恐,也顾不得衣襟被踩,匍匐跪地大喊,“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奴才本来是奉了旨意向瑞王殿下的人去牵这匹贡马来,却不知这马为何失控,忽然袭人,实在是奴才没用,奴才没用啊!”说着还要打自己的脸。   “罢了。”皇帝摆了摆手,“这西域的马本就是万里挑一的良种,又岂是你能降服的了的,退下吧。”   平九也早在那公公跪拜的时候跟着跪下,那马看着平九跪下,还低下头颅亲昵的蹭了蹭平九的肩膀,这下倒让周围几道有分量的目光都投过来了。   “哦,这倒是奇了。”皇帝对着身后人说道,“这西域宝马向来是最烈性的,也是最通人性的,即使是朕宫中养的驯马师,个把月训服个七成已是不错了,老七手下还有这种能人异士?”   瑞王还未答话,话头却被旁边人抢了去,“父皇可是有所不知了?咱们七弟手下向来藏龙卧虎,能材辈出,也不是帝都的什么新鲜事,即使一个小小的马仆都有这种能耐,更莫说一座尊贵地广的瑞王府,一个偌大浩荡的焰煌军了……”   说话的是五皇子卫王辰藿,他脸上光亮洁白,不乏俊气,和煦的微笑着,谈话的口吻如同在谈论三月里的春风,只是话未说完已缓缓收音,扫了瑞王一眼,言语里带了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且看皇帝面色无常,只是提到焰煌军时,盖在龙袍衣袖下的食指跳了一跳,略略皱眉。   “倒是从来不知,五哥原来这么看重辰瑜。”瑞王终于开口,声线不薄不重,却是稳稳荡荡,“只是这次,怕是要让五哥失望了。”   皇帝回头挑眉,“哦?怎的?”   瑞王略略作揖,“父皇,承蒙五哥这般瞧得起我,只是眼前这位并非儿臣府上的马仆。他原是儿臣的一位暗卫,身手放在这京城中,也是难有对手的。”   瑞王一席话顿时又将话头引回到平九身上,平九先前只是跪在地上观察各位王爷的衣摆饰纹,听到这里乍一抬头 ,清水照月般的视线撞入瑞王沉如墨的眼底,平九又低下头,不知想着什么心思。   眼前的不是那日园中偶遇之人又是谁?只是几日不见,似乎风华更胜了。   皇帝那眼神审了一审平九,“那他这幅打扮出现在这里,是又如何?”   瑞王道,“他本是江湖中人,入京不久不知礼数,贸然犯了些小错,以往他甚少露面,府里人没有认识他的,儿臣就罚他去做些时日的马仆,让他长长记性。”   卫王微笑的似乎比方才更灿烂了一些,“原是这样,倒是做哥哥的我眼拙了,七弟也总归是长大了,自己培养的暗卫,就连我和父皇也瞧着如此眼生啊。只是以前也未听闻过,七弟对手下的罚戒,竟这般宽宥了?”   十三皇子辰景似乎听出点门道来,往前一步走,大咧咧作了一揖,笑道:“父皇不是常教导我们,要仁慈为本,心怀天下,五哥,我怎么听你说话好像选酸溜溜的,区区一个暗卫,咱们皇子们哪个没有呀?怎么好像叫你很羡慕似的。”   卫王似乎还想说什么,被皇帝拂袖一挥,“罢了,秋猎是出来散心的,不是叫你们出来拌嘴的,有什么话不能回宫再说?”   几位皇子立刻敛容,俯首作揖,“是,父皇。”   皇帝率牵过太监总管手里的缰绳,由人辅佐着跨上马,几位皇子也陆续上马。   瑞王走到平九面前,平九站起来牵过马,摸着马鼻子在马耳朵边上轻语的几句,这黑马大概也知道面前这位瑞王不好惹,竟然乖顺得很,平九递过缰绳,发现瑞王一双凉薄的眼睛正审度着他。   瑞王一步跨上马,淡淡吩咐了句,声音不大,正好能让路过的卫王听清楚了,“这次饶了你,且跟着本王吧。”说完就骑马跟着皇帝走了。   平九站在原地,琢磨了一会,暗卫?   此次狩猎收成不错,皇帝猎到两只野鹿,若干小物,回营路上心情明朗了许多。   皇子中当属瑞王收获最多,他本是从军出身,弓箭骑术都是了得,功夫底子也是极好,这个结果当属情理之中。皇帝心悦,赐紫檀木轻弓一柄,金银若干。   聚宴过后,瑞王回营帐的路上散退了随从,走至一畔小池塘旁,已是没有什么人往来。   月光为竹林添了一层缓缓浮动的朦胧雾气,瑞王负手,面向着银波涟涟的池水,凭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周围草丛隐隐有虫鸣起伏。   平九落下来,悄无声息的隐在一旁,“平九。”   “倒是挺有暗卫的样子么?”   “承蒙瑞王抬举。”   瑞王转过身,脸上似笑非笑,带着一丝莫名的探究,“平九的名号从未听过,但你看着像是有来路的,这样不明不白的进了我的府,低三下四做了下仆,本王倒想问问你,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平九明显一顿,从树林中慢慢步出,垂着目跪在月光下,腰线笔直。   “王爷英明,实不相瞒,在下确实是想向王爷求一样颇为贵重的东西。”说着,语气间带了一丝犹豫。   瑞王凝着目光看他,分不清楚什么情绪,“若是当今天下,本王也觉得贵重,却为何要给你?”   平九沉默了几秒,开口道,“平某一届江湖莽夫,没什么能与王爷谈条件,只是觉得王爷留平某在身边,日后或许用得上。”   瑞王从头打量了一番平九,“本王手下不乏顶尖高手,皇宫大内更是能人如云,何以偏偏要用你?”   平九缓缓抬起脸,面色一如平日苍白,只道,“平某是没什么长处,只是眼下将皇上劫走,还是有把握的。”   瑞王面色一动,向前迈一步,目光直直的逼迫着跪着的平九,“你可知凭方才的话,本王足以治你死罪?”   平九不见慌张,俯首道,“草民知罪。”   瑞王目光冰冷的俯视着平九,看了半晌,忽然从袖中摸出一小瓶玉瓷瓶握在手里,也不做强迫,说道,“这天下打本王注意的人不少,真正让本王信得过的人不过这些。”   摇了摇玉瓷瓶,里面响起零碎细物的晃荡声,瑞王眯着眼看他,“平九,你觉得呢?”   平九接过瓷瓶,倒出一颗小小的黑色的药丸,只看了一眼,就仰头一口吞下。   月光下脖颈修长手腕有力,竟没有半分的犹豫。   瑞王神色沉沉的看着平九,忽而轻笑一声,颇似满意。   平九站起来,轻描淡写的扫去身上的土,声音平稳仿佛方才不过吃了一粒沙子,“我对王爷的心,自然天地可鉴。” 第5章 第 5 章   平九成了瑞王的贴身侍卫。   平九站在瑞王的书房门口,倚着墙根,发呆。   李副总管路过,看见平九,顿时抖着手走过来,“你小子,枉老夫苦口婆心的给你找出路,真是……看你这幅睡不醒的样子,怪不得王爷要罚你做几个月苦力,别以为你现在暗卫转正了就可以懈怠,打起精神来!”   平九立刻站直,顺便抛掉了随处捡来的狗尾巴草,又引得李副总管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指指点点,“   瑞王从书房走出来,李副总管立刻换上一副老实的样子,垂头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瑞王拂了一下衣袖,“备马。”然后对着平九挑了一下修长如玉的手指,“你跟本王走一趟。”   李副总管笑着迎走瑞王,平九正欲跟上,被李副总管偷偷拧了一下,对口型大约是说,精神着点儿!   瑞王进宫,其身份就像是移动的金字腰牌,凡所到之处一路畅通无阻。   平九也是第一次入宫,却未觉得有什么新奇,皇宫是建造的固然浩然大气,但若要论富丽,怕瑞王府比之也分毫不逊色。   瑞王辰昱坐在软轿中,手指在轿沿上有一下没一下敲着,轿子轻微规律的摇摆,他眼底的思绪也不清不灭的起伏,过了一会,辰昱单手挑开帘子,看见平九骑马遥望,侧颜俊朗温凉,一双眼睛寂寥廖的映着青天。   算来入京已是几月,平九对这京都横溢的官宦冗陈之气,这黄金白银建成的囚牢一般的浓浓华腐之息,看过之后,仍不免轻叹。   穷尽奢华,反倒让人觉得没着落的。   而瑞王辰昱的一生,自十六岁起,就没有什么是完全脱离掌控的。   无论人或物,只要想得到,迟早都会牢牢抓在手中。   待厌倦了,再毁掉抛掉。一直这样。   让权倾天下的瑞王生起琢磨之心的,眼前这人并非是第一人,却不得不说是极为特别的一人。   名为平九,不爱财,竟也无惧于死,清寡寡的身子混陷在皇城这个烟尘四起的污泥之地,一双眼睛却还似远山薄云悠远闲淡。   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比死更执着的欲求?   实在让人想看透。   帘子随风一荡,再次隔绝了马车内外,也遮住了辰昱变幻莫测的表情,他手指撑着侧脸,唇角挑起一个略带玩味,却是运筹帷幄的笑。   瑞王进御书房议事,一待就是两个时辰。   平九与皇宫侍卫等在门口,也不宜随意走动,渐渐打量起御书房门上的浮雕来。   过会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跑近,一个火红的身影当仁不让的就要往御书房里走,结果被门口的公公软言拦下。   “奴才见过十三殿下,皇上与瑞王在里面商讨已两个小时,殿下若要进去,还等奴才进去禀报一声,才是呀。”   辰景一甩袖子,有些不岔,“一个是我七哥,一个是我父皇,倒要你在这说三道四的,也罢了,我就在这等一会吧。”忽然侧头看见平九,指着叫道,“哎?你不就是上次七哥那个暗卫吗?听说你功夫很好,不若抽空教教我啊?宫里的武师简直是一群废物,连我都打不过,更别提七哥了。”一边说着,还很是失望的大摇其头。   十三皇子辰景与瑞王长相有几分相像,只是眼睛不像。瑞王思绪过重,目光尽收在眼底,眼梢上挑看人总笼着暗沉沉的夜色,让人一看便好似要陷进深渊。而辰景一双眼睛却是大大的很有灵气,气势虽不及瑞王雍容绝代的风华,却多了少年人才有的灵气和耿直劲儿。   但,宫中的高手是真打不过,还是不敢打呢……   平九道,“殿下尊贵,加之大内高手如云,岂轮得到我呢。”   辰景大咧咧拍了拍平九的肩,“嗳,你也别客气,七哥很少夸人,你一定有过人长处,我这人看似练功爱偷懒,那完全是因为跟那帮没用的师傅学不到东西,本殿下的目标可是跟七哥那样,带兵打仗不败神话,驻守边疆让邻国闻风丧胆!所以,嘿嘿,我一定得先学好功夫!”   平九面露为难,“这……”   辰景不由分说一招攻起,“别这那的了,先让本皇子试试水分!”   随着辰景攻势汹汹,平九脚下步子几变,眨眼间轻功移了出去,辰景还不死心跟上,一边打一边喊道,“你这人好生小气!”   平九似是打定主意,双手稳垂在两侧,却就连见招拆招也未曾动过,只是方寸间脚步几挪,就让辰景连衣角也没摸到一下。   几个回合下来,辰景不禁咬牙恼道,“你这人怎么这般油滑,切磋只一味躲,有什么意思?”   “又在闹什么?”御书房门推开,皇帝郎朗询问,平九随声跪在一旁,辰景也及时收了手,不情不愿的作揖,“父皇,儿臣在跟七哥的侍卫比试玩呢。”   皇帝严道,“又在胡闹,过几日你七哥外出,你在京都还不要闹翻了天?”   辰景立刻站直,双眼放光,“七哥要走?何时?我、我也想出去玩啊,带我一起好不好嘛!”   “胡闹!”皇帝重重甩袖,显然恼怒不轻,“秋收逢大旱蝗灾,多地民不聊生,京都内外局势紧张,瑞王外出巡抚视察水火,岂是容你一般玩乐的!”   辰景自知失言,闷闷不乐的站在原地,委顿没了精神。   “十三弟年幼不懂事,罚他抄十遍《通鉴》倒也罢了。”不顾十三皇子辰景闻声呲牙咧嘴的捧心痛苦状,瑞王站在皇帝斜后方,沉吟道,“只是儿臣此去是奉命私访各地,暗治贪污不正之风,恐数月不能归,不能为父皇分担朝内之事,倒是要让父皇多劳神了。”   皇帝长叹一声,疲惫揉了揉眉头,“国难当头,朕又岂能惰怠,只是这一路不好走,怕是要委屈你了。”   瑞王作了一揖,道,“儿臣定当不负皇命。”   瑞王的生母去世的早,年幼时便过继给皇后元氏抚养,而十三皇子辰景本就是皇后亲出,三人母慈子孝,兄弟互爱,也是宫中一段佳话。   瑞王从御书房走后,又去皇后的凤溪宫坐了一会,待出来时,天色黄昏黯淡至天边一层渡金,月挂危楼。   平九仍守在门口,季节已是晚秋,风一过,凤溪宫门前的月桂树落叶纷纷犹如细雨,扫在地上沙沙作响。宫中灯火升起了。   灯火映着辰昱的脸色半明半暗,一双漆黑的眸子幽幽潜着火光,玄色披风随风融进夜色里,如同古油纸上薄薄的一层人影画。   平九略微晃神,待辰昱走近几步,方才后知后觉的抛掉随手拾起的叶子,对着辰昱缓缓行礼。   这般盯着王爷看……实在是有些失礼了。   所幸瑞王也好似并未察觉一般,神色如常踏上软轿,淡淡的吩咐了一声,“回府。”便遮住帘子闭目养神起来。   在民间,瑞王早已被谣传的如同神祗一般,名满天下,俊美无双。   京都权贵无数,在那一层层深闺幽阁之中,但凡有一个含苞待放的美梦,多多少少都能与瑞王擦着边。   而瑞王爷对侧王妃的独宠恩爱,不仅是百姓茶余饭后聊不腻的闲话,更是无数少女妇人憧憬的对象。   专情的、与生俱来的王者,对于女人,永远都有梦幻般的杀伤力。   回府后已是入夜,有丫鬟传话来说,侧王妃备了菜饭,已等候王爷多时了。瑞王换下朝服,直步向主苑侧王妃居住的梦芷阁走去。   侧王妃章氏本就貌美动人,此时为迎接瑞王,早早作了打扮,拭了淡妆,更显得倾城绝艳,身形柔弱似水,掂着脚尖等在门口,在拐角处瑞王乍一走进视野,那双秀美的眸子就盈盈转起了光。   同时双眼放光的还有一个人。   小杏儿原本是低眉顺首的伏在侧王妃身后,待看清平九后,险些要惊呼起来,又连忙用手掩住嘴。   侧王妃婀娜行礼,被瑞王弯腰扶住柔夷,缓声作罢,二人举止得当相敬如宾,当真有些神仙眷侣的模样。   小杏儿眼巴巴望了平九一望,见平九笑了笑,便欣喜的尾随着进屋服侍了。   自从做了贴身侍卫,平九未能干什么正活,皇城内围治安好的连个盗贼都没有,平九最多的还是守门。   百无聊赖,真是落得轻松。   饭过半旬,主人许是有什么私话要说,下人都被打发出来,小杏儿也跟在后面,还偷偷向平九眨眼睛。   待门掩好,小杏儿转过脸,把平九往边上扯了扯,悄悄道,“平哥哥,你吃了吗?”偷偷摸摸从怀里摸出一个肉包子,还带着少女身体的余温残香。   平九推却不过,加之一天确实没正经吃过东西,平九倚着栏杆吃起包子来。   小杏儿也留守在门口等主子传召服侍,这时候倒是难得的抽空与平九说点话,“包子是我刚才留心从膳房拿的,有些凉了,怕是别坏了肚子。平哥哥,之前听李副总管说你原是暗卫被罚进府,我着实吃惊,不过想想也没有什么吃惊的啦,平哥哥功夫那么好,人也那么好,什么都好,怎么可能是普通人嘛。”   平九吃包子险些噎了一下,“人无完人,我若真如你说的那么好,岂不要成仙了?”   小杏儿惊诧,“平哥哥,原来你还会说笑,我以为你一直是……”说着,用手扯着脸,做了一个“面无表情”的鬼脸,“这样的。”   平九默然,“……我在你眼里长的这么可怕吗?”   “哈哈哈。”小杏儿抱着肚子笑了一会,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平哥哥,王爷最近忙吗?外人都说我们王爷多么专宠王妃,可是我进府几个月了,一共才见王爷来这里走动过……”小杏儿掰着指头算了算,“三回……”   平九倒也未曾料到,“……王爷自然是日理万机。”   “而且啊……”小杏儿还想说什么,身后的门却缓缓推开。   瑞王辰昱面上微醺,眼底如深井,薄唇微抿似醉非醉,单脚迈出来,被身后人浅浅扯住衣角。   侧王妃表情中隐隐忍耐,却忍不住惹人倾怜的委屈幽怨,她红唇轻启,语调细弱带着异样娇媚,“王爷,夜深露重,不妨……”   瑞王轻握住章氏的手,缓声道,“夜深露重,爱妃当心身体,早些歇息了吧。”   遂放开了手。   侧王妃目含水光,在面上忍了一忍,娉婷扶柳弱弱的跪了下去,“……谢王爷挂心。”   瑞王走出梦芷阁,步态稳妥,到好似未怎么醉,平九回望了一眼,紧跟上去。   留小杏儿一个人在原地暗暗嘀咕,“……而且啊,王爷即便来了,也从来不在这里过夜啊。” 第6章 第 6 章   晚风飒飒迎面拂来,略带些冷意。   平九跟在瑞王身后几步远的位置上,一路无言,瑞王似乎也不记得身后还有这么一位透明人,一味的不急不缓的走步。   走至卧房前,瑞王散退了侍候的仆役,自己在门前静站片刻,抬手慢慢搭上门沿,却也不推门进去。   平九等在后面,看着瑞王久久未动的背影,心下略有些奇怪。   却见瑞王忽然身形摇晃了一下,单手扶在门柱上,似有些不撑。   眼看四下无人,平九下意识上前一步托住瑞王的手臂,觉得冒失时已是晚了,手里沉甸甸的,那人的重量似乎有一半靠了过来。   柔厚的酒香轻绵绵的荡散在空气中,瑞王的容貌就如同初次相见,乍一转弯,面贴着面那么近,眉眼如丹青细细描摹,触手可及却是天边的距离。   平九道,“逾越了。”   正欲放开手,却是手中又重了几分量,只见瑞王揉着额角,似有些疲惫道,“扶本王进去。”   平九动作一顿,侧过头去仔细看了瑞王片刻,默默一声叹息,推开门。   方才看他的四平八稳,当真是没发觉,这天下也不知有几人知道,瑞王殿下的弱点,竟然是不胜酒力……   平九扶着瑞王至屋内坐下,又走到方桌前探了探茶壶里的水温,壶嘴还流溢着滚烫的热气,想必是下人撤走前刚添上的热水。   “王爷可要喝点水?”   瑞王慵懒的斜倚在软塌上,一只手撑着前额,半睁着眸子如一汪沉潭,看了平九半晌,问他。   “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平九手上倒水的动作一顿,道,“若王爷觉得碍事,这便走了。”   “慢着。”瑞王扬了一下手掌,打断平九的步子,“倒有些事情向跟你说说,坐。”   瑞王的手向着另一侧软塌示意着,平九心下有些惊奇,不动声色的走过去坐下。   瑞王醉酒后眼睛却比平时明亮些,“你觉得,这日后的江山会怎么样?”   他看了平九一眼,语气莫测,“会是本王的么?”   平九倒了一杯水,不知道瑞王突如其来什么意思,只把水杯递给他,脸上不动声色,“定会的。”   瑞王却不接水,把玩着手中的墨玉扳指,神色不明道,“倒是你,你真等得到那时候么?”   平九一怔,看他,“在下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你不明白?”瑞王审视着平九,“我倒是想知道,若我提前将你想要的东西给了你,你会在我身边留到何时?”   平九收紧手掌,摸不清楚瑞王的意思,只得答,“若是王爷需要,平九至死不会离开,怎么王爷突然这样问?”   “也没什么,只是本王信不过你的话。”瑞王神色淡淡道,“冠堂话谁都会说,做就是另一回事了,平九,你可知本王为何要将你留下?”   问的漫不经心,却是平九一怔,略略垂目,“王爷垂青,本不敢奢望。”   “垂青?不敢奢望?”瑞王笑了,撑着侧脸望过来,好似发现些有趣的事,“我却不知你说话原是这种调调,本王留下你,并非看重了你的功夫,你的别的什么……”   瑞王忽然摇晃着站起身,平九闻言乍一抬眼,却发现瑞王已然走到他面前,平九没料到瑞王竟有这种动作,一下子站起来。   一瞬间扑面而来的浊热酒气更重了,平九却半分退路也没有,只得面挨着面,呼吸纠缠在一起,平添一丝暧昧旖旎。   “你说谎,本王还是会把你留下。”   瑞王声色沉缓,手指抚上了平九的脖颈,指尖温凉又带着刺痛般的灼热,他指腹细细摩挲着平九的侧颈,目光缱绻,“因为你是平九。”   暗暗用力,透过指尖那层有热度的皮肤,脉搏正强壮有力的跳动着——   一下,一下,一下。   “因为你是平九。”   经过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的相处,平九对于七皇子瑞王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性子,渐渐也有些了解了。   只是绝大多数时间,平九依旧摸不清瑞王在想什么。   自古有云伴君如伴虎,这是其中是有大道理的。   出京都五日,队伍一路南下,按原计划行至祁城,遂在此地休整补给一日。   瑞王此行是微服私访,为了不打草惊蛇,并未在朝堂中公开行程,府内对外也只是称养病不见客,侍卫带了八人,个个是顶尖好手。   进城后,两旁街市喧闹,平九在瑞王的马车旁,不急不缓的骑着马,他的包袱里东西本就少,背在身后没什么分量。   沿着大路走,队伍停在酒楼门前,众人下马整理,店小二站在门口为难的左看看右看看。这一路队伍人数虽不多,却人人面色严肃,人高马大整日一声不吭,单看架势就不是好惹之辈,压的周围饭客都纷纷绕道走,看了半晌,小二最终挑了个看起来最面善的人讨笑招呼,“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呀?”   平九把缰绳递给来收马的人,道,“住店,一晚。”   话音刚落,就见马车帘子拉开,瑞王优雅下车,扫了扫衣服上的褶皱,道,“最上等的。”   跟着瑞王出公差,但凡有条件,吃住自然是最好的。   热饭菜一盘盘端上来,瑞王单独挑了一个靠窗的雅座,一人对着一桌饭菜,时而望望街边光景,倒也吃的有兴致。   平九与其余侍卫分成两桌,随行带出来的长剑摆在桌角,只要王爷先一下筷,其余人也就纷纷行动了。   不多时众人已吃了半余饱,平九夹起一块醉鸭肉,正要往嘴里送,便听旁边人略有些奇怪的“咦?”了一声。   出声的是一位三十左右的男子,是几位侍卫里功夫最高的,原先为宫里的侍卫统领,名叫刘宏,在七皇子封王时,被皇帝委派至瑞王身边做事,至今已有五六年了,他面容黝黑,目如铜铃,一路未怎么听他说过话,此时却向平九搭起话来,“平兄弟,你这剑,似乎比一般的剑略长啊?倒是少见。可有什么来路?”   平九放下筷子,淡笑道,“可是什么来路?随便买来的罢了,这剑长些短些于我没有大碍,你若喜欢,我们换换剑也可。”   刘宏听的一愣,摆手道,“武器用惯了自己的,怎可轻易与人交换,只是看你的剑,到让人想起江湖上有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他的剑也比一般人长些,故而多嘴问了句。”   另一位略年轻的侍卫原本低头吃饭,听到此时也略带兴致的接了一句,“刘兄说的可是九霜剑吧?”   刘宏点头,“正是,不知可否冒犯,借平兄弟的剑来观上一观?”   平九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无妨。”   刘宏拿过平九的长剑,这是一柄样式平平普通的长剑,白色的布带缠住剑柄与黑色剑鞘,被刘宏一层层的解开,然后慢慢拉开刀鞘。   银灰色平整的刀刃慢慢的呈现在众人的眼前,刘宏将整个刀身抽出来,反复端详,又用指甲轻轻一弹,清脆的一声“铮”鸣。   “是一把好剑,却不是九霜剑。”刘宏面色似有遗憾,“传言九霜剑剑身有九道薄薄的血槽,削铁如泥,只是主人性情怪癖,鲜少出现在世人眼前,此宝剑今生怕也难得一见了。”   平九将剑接过,随意摆在一旁,道,“刘兄说笑了。”   方才接话的人也是摇头,“九霜剑何其有名,其剑主更是前无古人,便真有人想抢夺宝剑也是没那个本事的,又怎会轻易外流呢。”   刘宏叹息,“说的也是。”   瑞王落下筷子,用帕巾擦拭过嘴角,站起来由人引着上楼了。   众人也跟着站起来,纷纷回到自己的客房去。   半夜三更时,平九在床上躺着,却忽然睁开了眼。   屋顶极轻微的挪动声,且小心翼翼,不似鸟类。   平九坐起身,静听了片刻,几步走至窗前,拉开,悄无声息的潜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7章 第 7 章   夜晚,大风刮的紧实。   平九顺着屋顶的瓦沿一路摸黑上去,从方才细小的声音判断,人的方位大约是在瑞王卧室房顶周围,此时却又没了动静,莫不做贼心虚是已经跑了?   只是三更夜访,怕也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事。   平九站在瓦片上思索片刻,忽然瞥见不远处有一个黑色身影伏动,平九眉头一簇,当下向那边飞影掠去。   在快要接近时,那人猛地抬脸,向平九面上抓来。   平九却在关键时刹了脚步,避开招式,对面人明显一愣,“咦?”   原来这“鬼鬼祟祟”的身影是刘宏?   刘宏倒是先开口,“平兄弟,怎么是你?”   平九也略略诧异,“刘兄,你……?”   刘宏尴尬笑道,“是了,方才没怎么睡着,忽然听到屋顶有声响,怕是有歹人打王爷主意,就上来看看。没想到是平兄你,却不知平九夜半三更在这里做什么?”   平九也笑道,“在下也是听到了声响,故而上来看看,刘兄听到的想必也是同一个人吧。”   刘宏面色一肃,有些忧心道,“这么说来,怕是在我们撞面时,那歹人已经跑了。此事事关重大,还需明天一早向王爷汇报。”   “刘兄说的是。”   “倒是平兄弟你好厉害的轻功,说来不怕笑话,刘某是等你接近了,才察觉到有人来,不知师出哪个名门?”   听出刘宏语气中似有试探,平九叹道,“算不得名门,师父山中闲云野鹤惯了,只是自小看我练功看的紧,如今他已不在人世,即便我说了刘兄也是不知道的。”   刘宏见平九不愿细讲,也不继续追问,“原来是世外高人,平兄年纪轻轻,又得王爷重用,日后必定前途无量啊。”   “刘兄过誉了。“   翌日清晨,平九走下楼,见刘宏正向瑞王交代昨晚的情况,而瑞王自始至终眉头却也未皱一下,听完全部后,只是抿了一口茶,开口道,“如此这般,我们的行程多半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了。”   刘宏垂首严肃道,“往后的路子还需更加谨慎了。”   “微服私访本是皇命,若暴露了身份,让各地官员有所准备,那倒是本王办事不利了。”瑞王闭着眼,手指在木桌上不急不缓的敲了两下,淡淡道,“等出了酒楼,你们都换套衣服,兵分三路出城,四日后在晏城相见。”   刘宏急道,“那王爷的安全如何保障,真要这般,还请务必让卑职跟随王爷!”   瑞王摆手,“朝堂上认识你的人不少,你若跟着倒是显眼。还是让……”   瑞王随手一指,平九还算是有眼色,立刻上前一步,道,“刘统管还请放心,在下定会拼死以护王爷周全。”   瑞王轻笑着站起身,“很好。”   刘宏还欲开口,见瑞王神色后哽了一哽,皱着眉看了平九一眼,遂不再多言。   待众人走后,瑞王打发店小二些银两,让他拿马车换了匹好马,又购置了几件料子上等的江湖便衣,倒是不急着赶路。   午饭过后,平九抱着剑等在卧房门口,不多时就见屋门打开,瑞王轻简而出,暗色锦袍剪裁得体,向平九敞了敞怀,问道,“如何?”   敛了一身雍容的贵气,眉眼间却隐隐能看见当年沙场征战的锋芒,连那平日里总是不清不楚的神色,也好似透出一点锐光来。   “倒是与平时的王爷有些不同了。”   瑞王微微一挑眉,“是么,有何不同?”   平九含笑道,“说不上来,许是出了京城,自在了许多。”   瑞王一声轻笑,斜挑的眼梢扫了平九一眼,“本王又何曾不自在过。”   平九心中一动,垂下视线。   “王爷说的是。”   出了城门,瑞王却并未走原先计划好的官路,转而走了一条小路。   平九也不问为什么,只是跟在瑞王身后骑马,思绪一路漂泊。   “你在想什么?”   平九略一回神,发现瑞王正看着,道,“没什么,一些琐事。”   瑞王淡淡“唔”了一声,收回了探究视线,“你操心的倒是不少,昨晚的事,再跟本王说一遍吧。”   平九有些诧异,于是详细的又说了一遍,随后问道,“王爷觉得,会是什么人?”   瑞王驾着马,冷冷的嘲道,“不管是什么人,这天下想要我命的人从来不在少数。”   平九沉吟片刻,“既是如此,王爷此行怎不多带些人手,完成皇命固然重要,可王爷安危更是重中之重不是么?”   瑞王看了平九一眼,似有所指道,“你以为本王不想?只是局势所迫,此行带的人手越多,可疑的人就越多,倒不如……”   瑞王如今如此得势,竟也有为局势所迫的无奈时候,这朝堂的水果然深不可测。只是……   瑞王竟当真如此信得过他平九么?   其实祁城到晏城,四天的脚程足矣。只是瑞王与平九兜了个不多不少的圈子,堪堪四日半才抵达晏城。   只是到了晏城,循着暗号找到刘宏等人,却发现原本七个人只剩下三个,还都不多不少的挂了彩。   刘宏胳膊被划开一个大口子,跪在瑞王面前,语气沉重道,“禀王爷,属下等人第三日在城外皆遇埋伏,埋伏者看装扮像江湖人士,却无一不是好手,我们损了四个兄弟……”   瑞王坐在上方的木椅上手指在桌子上敲击了片刻,缓缓道,“这么说,你们是一点头绪没有了?”   三个人齐刷刷跪了,“属下无用!”   “罢了。”瑞王疲惫的揉了揉鼻梁,“既然行程已经暴露,明日启程只能饶些路子走,你们也做做准备,散了吧。”   远离官路,想要越过晏城继续南下,只有越过一整座鱼峰山。   深秋隐隐有冬天的痕迹,肃冷清高的天,风吹透衣服令人不禁寒颤,马蹄踩过落叶堆发出细小破碎的枝丫声,显得天地间更加空荡荡的。   前面有一位侍卫打头阵,瑞王骑马走在中间,旁边跟着刘宏和另一个侍卫,平九骑马跟在最后面。   几人警惕的观察着周围风吹草动,一路无言。   忽然,自草丛里传出一个极小的声音,平九眉头一皱,三道冷箭忽然直直的向瑞王射出!   瑞王反应极快,侧身躲过两箭,还有剩余一箭被平九一把抓住柄身,刘宏使劲勒过缰绳挡在瑞王身前,抽刀大吼道,“保护王爷!”   周围显然早有埋伏的人,看人数竟不下五六十人,服装武器各异,紧密的将几人围绕起来,倒真似是江湖中人一般。   瑞王目光冷冽的环视了一圈,忽然看向平九。   那道如有实质般的视线落在身上,沉甸甸的,神色却是难得的专注,带着微不可查的异样情绪在眼底流转。   平九察觉到了,回望了一眼。   韶华胜极的容颜,漆黑如墨的目光,霎时间风云变换日月星辉,瑞王缓缓启唇,却是只看着平九,“杀出去。”   平九单手抽出长剑。   想要突破几十人的包围绝非易事。   平九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身前被泼了不是谁的血,被众人紧紧包围却依旧游刃有余,长剑所过之地如割麦一般,脸上并没有难色。   反观另一边,虽是敌人倒下十余人,但混乱中一位侍卫已被多刀砍死,另一位也摇摇欲坠,眼下瑞王周围能站得住的只有刘宏一个。   刘宏把瑞王护在身后,喘息道,“王爷,此地不宜久留啊,待一会杀出一条道来,您看准时机走,我们断后!”   瑞王执剑,动作干净利落,闻言只是皱了一皱眉。   又一个侍卫被乱刀砍死,忽听刘宏一声大喝,“王爷,身后!”   平九闻声回头,瑞王挥剑去挡,却未察觉身后一道带着翠色的冷光闪过,刘宏抽出匕首刺中了瑞王的腰间。   瑞王双眼微睁,暗运内力一掌拍中刘宏胸口,刘宏立刻喷血飞了出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这匕首显然是淬了毒的,瑞王仍掉匕首,却挡不住汨汨如泉涌的鲜血,和渐渐紊乱的气息。   与此同时,平九面容上顿了一下。   他不再犹豫,从怀里摸出了一粒黑色的不起眼的小药丸,吞咽了下去   立时周身气息一震,一股无形的内力薄发而出,将周围人都荡了一个趔趄。   瑞王眼前发黑,撑着剑看向平九,发现平九还是平九,容貌未变身形未变,却是周身的气势陡增,神色平淡却自有不可一世的清傲风华。   平九在那长剑上拍了三下,那柄平淡无奇的长剑,竟随着内劲,上面银色的金属碎屑一片一片的剥落。   平九一步掠到瑞王身旁,神色仍淡淡的,单手有力的撑住瑞王渐渐不支的身体,望着周围一时停顿住的人,开口道,“王爷,我带你杀出去。”   终于有人眼尖觉得不对劲,喃喃道,“不可能,这是九霜剑?”   人群爆发出轰然的呐喊声,“怎可能?这是九霜剑,这是九霜剑!!”   “他是陆秋鸿!他是平远山的那个陆秋鸿啊!!”   瑞王沾了血的薄唇却挑起一个弧度,他抓住平九的衣襟,脸上血色尽失,却风华不减,道,“那你可要快些了。”   陆秋鸿这个名字在人群中炸开后,引起了不算小的骚动,甚至连原本进攻的步调也被打断了。   平九扶着瑞王步步后退,虽是单手执剑,却无一人敢再继续上前。   原本就是半山腰被埋伏,山路颠簸,想要趁乱逃走实有难度,平九退着退着,走出一片灌木丛,忽然看见不远处的一个断崖。   平九压低声音,问道,“王爷可愿信我?”   血水顺着嘴角滑落,瑞王视线已有些涣散,却还是维持着一抹笑,喘息道,“本王信的。”   平九当下扶紧了瑞王劲瘦的腰,脚下一点,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就已经几步跃至断崖边,顺着悬崖跳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突破两万字啦 第8章 第 8 章 第八章   平九从水里爬上来,冰冷的河水顺着长发一滴一滴蔓延在岸上,脱出一道长长的水痕。   月光下映衬着平九的脸,比起背上一动不动的人,都要煞白上几分。   平九将瑞王平躺在地上,简单地止了血,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小丸子,捧了些清水来给瑞王喂下。   瑞王早已昏厥过去,却是抿紧了唇线,半点水也喝不进去。   平九对着瑞王俊美的容颜看了片刻,指尖描摹到眼睛时,手指的动作微微顿了顿。   然后平九微叹一口气,含住丸子俯下身,触碰了那双没什么温度的薄唇。   一股子血腥味,却柔软得很。   意外顺利的用舌头撬开牙关,将药丸推过去,又度了些水过去。见瑞王吞下了药,平九方才直起身。   只是刚站起来,一股锥心的疼痛忽然袭上来,紧接着是不可抑制的全身发抖。   平九猛地一膝盖跪了下去,咬紧牙关青筋暴起,却不多时连眼角都红了,周身升起一层薄薄的冷气,连同地上都结起白霜。   攥紧在手指中的小石块“砰”的一声炸成碎末,粉末四散溅落。   算算反噬的时间也该到了啊。   心里微微苦笑,平九强撑着身体挪到远离瑞王一些的地方,随后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瑞王再次醒了之后,微微动了动手指,过了几秒才看清楚周围。   身上的毒已经被控制住许多。   他躺在一堆干草上,腰间被人好好包扎过止血,身边升了一簇篝火,暖洋洋的烤着,篝火旁插着一串烤好的兔子,诱人的香味若有若无的传过来,却是那人不知去哪了。   瑞王撑着全身被碾过一样疼痛的身体,缓慢的坐起身,见树林中一个高瘦的人影隐隐绰绰,平九单手抱着干柴走出来,面容似乎比平时更加苍白一些,神色也透着疲惫。   “你醒了?”   瑞王注视着平九走近,平九添了些柴,又拿起烤兔过了过火,“荒郊野外没什么东西吃,王爷将就下,少吃一点吧。”   瑞王看了一眼烤兔,“你坐过来些,我没力气。”   平九坐到瑞王身后,瑞王倚过来支撑住身体,却因牵动到伤口,额头起了薄薄的一层细汗,平九见状,忙用单手扶住瑞王另一侧的肩膀。   如此一来瑞王的负担却是轻了许多,两个人近距离接触并非头一次,却似乎平常,未觉得有何不妥。   兔子被烤的滋滋冒油,肉味正香,瑞王半倚在平九身上,撕下一小片肉,尝了一尝道,“还不错。”   平九就这树杈上的烤兔吃了几口,调侃道,“自小长在山上,以前为了打牙祭,免不了要琢磨一些野味。”   瑞王斜斜的瞥他,“想必这平远山上的野味,也是极好的。”   平九把烤兔递过去,只是无奈的笑,“王爷是怎么知道我的?”   瑞王伸手接过烤兔,道“你在江湖上的名声这样响,我怎会不知?”只是抬手又牵动伤口,微皱了皱眉。   平九见瑞王神色间似乎有些吃力,帮他把兔子熟练地撕成几段再递过去,问道,“莫不是我漏了什么破绽?”   “破绽?”瑞王调整到了较舒服的姿势,就着平九的手吃了一口肉片,低声道,“我们以前见过的,本王以为你会记得。”   以前……见过?   何时?何地?怎样一种情形?   平九眼前浮现出杂乱的过往,匆匆反复,却是完全记不得。   可瑞王这样一个绝代风华的人物,即便是惊鸿一瞥,又怎么会忘?   平九长久的沉默中,却是瑞王转了转头,苍白的侧颜映上火光的灼红,目光有些幽浅的浮动,“忘了么,呵……倒也无妨。”   说着瑞王坐直身子,断断续续的咳嗽着,指尖却扣在平九的胸口上点了点,“做个交易,如何?”   不知是否因为经历了突然的变故,或者周围没有别人的缘故,瑞王今日并不如往日那般深沉叵测,虽虚弱不堪,眉眼间却逐渐显露出些许清朗的情绪,平九看着,说不上哪个意外,道,“王爷想要的,我自当尽力而为,却不知是何物?”   瑞王气息未定,眼睛却是极为专注的看着平九,然后透出一点玩味,“你的人,如何?”   平九心中诧异,却见瑞王视线从平九眼睛滑到鼻梁,又慢慢的滑到嘴唇,顿住,目光暗了暗,“还有你的心,你的呼吸血肉,你的记忆和自由,这所有一切本王都想要,你给么?”   ……   平九一时间没答话。   他预料过许多种可能性,却没有一种是如今这样的走向。   简直可以说是匪夷所思?   就在平九怔愣的间隙,瑞王咳嗽几声,又沙哑道,“陆秋鸿,从前你来招惹我,我想过许多你会来见我的方式,却没想过你会忘记我。”说着,竟嘲讽似的笑了笑,“这是你欠我的。”   看着瑞王神色不像开玩笑,平九的脸色都变得奇怪了起来,斟酌着措辞道,“王爷,我,我从前……你?”   他这下是真的猜不透瑞王在想什么了。   北青是一个男风较为普遍的朝代,平九从前年少走江湖时,有几年师傅不去管他,又加上天高皇帝远的,过的极为放荡不羁,正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那会陆秋鸿一挑十八派掌门无敌手,正是风头最盛的时候,五湖四海皆是朋友,去哪里都少不了酒和风流,沿路招花惹草,欠下许多情债。   是以后来平九日后收敛了,再提起那段糟糠往事便觉得不堪回首,而如今瑞王这样一提,平九连着想了想往日的所作所为,一时间不由得有些没着落。   却见瑞王略勾了勾唇角,篝火在眼底明灭,带了些许冷冷的意味,“哦,怎么,你想不认账不成?”   ————————————————————————分割线——————————————   露宿野外,平九翻来覆去一夜无眠。第二日醒来,却忽然觉得,让瑞王一直露宿荒野似乎有失体统。   只是为躲追兵,这一路远远偏离了原本的计划,瑞王带伤怕引来祸患,短时间内在城内露面又太过瞩目。   平九现在走的路可谓是偏僻至极,更别提有什么客栈的影子。   在全然不见灯火的地方走夜路是不明智的,平九借着太阳还未全落的微弱日光,分辨出远处一个年久失修的小屋,依湖而建,景色倒是秀丽。   看样子大约有几年没人住过了,平九推开屋门,用剑挑开层层蜘蛛网,里面家具皆蒙了重重的土,却是剩了一张床。   瑞王坐在扫干净的床沿,扶着胸口,见平九忙进忙出的安置东西,明明生了一副超凡脱俗仙人一样的气概和脸,干起杂活却井井有条的,看样子在王府倒是学了不少东西。   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只是一笑未免又动了伤,瑞王闷闷的咳嗽几声,见平九视线及时的投过来,他手指在床板上敲了两下,问道,“你是想要我叫你平九,还是陆秋鸿?”   平九将水桶里的水灌进大缸,道,“平九好些。”又走到瑞王面前,动作熟练地搭上瑞王的脉搏,诊了一诊,沉吟道,“王爷这毒未清干净,明日还是让我进城抓些药,再配个方子吃几日压制住,想要全清,怕是城里药材不够的。”   瑞王缓了缓胸中的抑气,却是带着一抹笑意,“宫里的碧蟾毒虽不至无解,却也是极厉害的du药,你却未当回事,陆神医的高徒果然名不虚传。”   “王爷对这江湖中事倒是清楚。”说着,忽然忆起昨夜想谈的事情,平九脸上掠过一阵尴尬之色,掩饰道,“自小,师傅就看我极严,什么都要会的,大概是怕我以后被人欺负了去吧。”   “倒是为你着想。”瑞王也跟着勾了勾唇角,“以后叫我王爷未免招摇了,我姓辰名昱,字昼生。你以后便叫我本名吧。”   “也好。”平九轻放下瑞王的手腕,拾起空空的水桶,向门口走去。   远处昏黄的火烧云燃透了大半个天际,过渡至深海般的天边下,如水墨画几笔勾勒出远山外的侧影。   平九立在门旁,挺拔利落,眉眼寥寥却温几着分夕阳下的暖意。   他问道,“辰昱,你想吃什么?”   这是许多年后,再想起来仍清晰如初的一个转身。   ——————————————————分割线——————————————————   微薄的晨曦透过细雾投射入屋内,尘埃缓缓沉浮。   屋里没有任何取暖的衣物,瑞王辰昱作为病人,自然睡唯一的床,平九也将就着睡了地板,第二日却是早早地就醒了。   不得不说,初冬的早晨还是有些冷的。   平九理好了衣物,昨晚取暖用的火塘早已殆尽,留下黑色的炭迹。平九又去门口取了些柴火,不多时就烧起火苗。   辰昱闻声缓缓睁开眼,他撑着手臂半坐起来,面上发着不正常的嫣红,唇上也有些没血色。   “进城么?”辰昱的声线比平时略沙哑了一些,说罢后,又捂嘴咳嗽两声,平九抬手诊脉,又探了探辰昱的额头,已是发烫的温度。   “可是昨夜冻着了?”   辰昱闭上眼揉了揉额角,有些头疼。   “我去买些取暖和用度的东西。”平九扶着辰昱的躺好,温言道,“去去就回。”   辰昱许是昨夜并未休息好,闭着眼淡淡“嗯”了一声,便不再答话。   说是去去就回,却未能去去就回。   平九遇见了熟人。   离平九与瑞王住的地方最近的城镇,是芙蓉镇,骑马半日路程便可往返。   把瑞王一个人放在荒郊野外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平九是有些不放心的,去了镇上,首先问的便是药房的方位。   买好熬药用的瓦罐和药材,脑子里思索着该用药的计量,平九走出药房的时候,却被旁边人一声大喊给喊住了脚步。   那是一个风度翩翩二十左右的年轻公子,身高比平九矮上一些,生的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此时却呆若木鸡,抖着手指指向平九,张大嘴半天嗑不上一句话。   平九瞧他看了片刻,觉得面前人似乎有些眼熟,可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正提着药包瓦罐欲走人,那人颤着声线终于憋出了几个字,“你是陆——陆、陆、陆——唔唔唔!”   平九待听到第一个陆字便觉得有些不妙,不等那人说完话一把捂住那人的嘴,单手拖到小胡同里。   怪的是那人挣扎也没挣扎一下,乖乖被平九一路拐到小胡同,双眼还大大的瞪着平九的脸,好像在看什么妖怪一样。   平九放开那人的嘴,那人立刻回复了说话能力,“你是陆秋鸿,你怎么会在这!”   平九皱眉看他,“你是何人?”   怎么一个两个的,倒好像都跟他过去有什么过节似的,单是一想那情形,平九便觉得头痛欲裂。   “我、我我我……”那人结巴了一阵,“我是江易阳啊。”   平九眉头依旧没松开,“江易阳是谁?”   那人又是一呆,似乎没想到该怎么回到这个问题,咬着嘴唇想了片刻,忽然叫道,“我爹!我爹是江乾!”   平九意外了一下,舒眉道,“你是清净山庄的人?”   “是!”江易阳见平九想起,大喜过望,本就明朔的双眼又亮上一分,“陆大侠,当年您与陆神医对我们江氏父子的大恩无以为报,如今陆神医已是……此次还务必请您去山庄久坐,让我们好生招待一番!”   平九师父陆一品,被世人称之妙手回春鬼手再世,一生救治无数人,医德极好,江湖中黑白道无人不买其面子,却三年前遭人毒手惨淡收场,不禁让人扼腕。   而这清净山庄,不过是平九曾经随师傅下山游历,随手救治的一对父子,掩埋在众生中的一副匆匆略过的面孔,若不是清净山庄在江湖白道上地位高重,平九怕是连这点印象也不会有的。   平九摇头道,“陆某还有要事,此行还是……”   江易阳眼尖的发现平九手上的药壶,接口道,“陆大侠可是有朋友受了伤?可有什么在下帮得上忙?”   见江易阳神色诚恳,加之江湖中对清净山庄的风评一向极好,平九沉吟片刻,道,“倒是有几味药,若能……”   “陆大侠不必客气,清净山庄一定竭尽所能!”江易阳双眼亮晶晶,看那架势欣喜地就差扑上来了。 第9章 第 9 章   回程路上平九驾了一辆马车,是清净山庄赠的,里面满荡的放着生活取暖用具,平九依着月色和漆黑的丛影辨别些方向,待回到屋子门前,时间已过了三更时。   屋前树影干秃秃的立着,漆黑无指的夜晚,一丝人烟灯火也未见得。   平九下了马车,推开屋门走进去,发现室内冰冷空荡,火塘是早晨燃尽的样子。   伸手在床上一拂,半分余温都没有,却不知人去哪了。   平九皱了皱眉头,转身走出去。   月光透凉如天山上的雪水。   池塘微波跌跌荡荡,被月色裹了一层银华,如初雪粼粼。   辰昱立在湖旁,一身青白色单薄的内衬,只肩上搭着宽大的深色外袍,风一过衣袂鼓动,融在夜色里一道背影瘦削挺拔。   听到身后细微树枝破碎的声音,辰昱略略侧过头来。   身后,一件棉袍搭在辰昱肩上,随后是淡淡的叹息。   “你中毒未清,莫再加重伤寒了。”   “我在想一件事。”辰昱声音喑哑低沉,纵天外星辰万千,映在他眼里却无一点光亮,“想了好久,却未想出有什么答案,倒要你来替我解上一解了。”   平九看着瑞王,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应道,“王爷请讲。”   辰昱叹息一般开口,“我在想,倘若我眼下死了,你会怎么办,你会即刻去投奔别的皇子,还是另想法子去拿你想要的?”   平九微怔,看着辰昱愈发苍白冷漠的脸色,并未答话,只是在他眼前摇晃了一下食指。   毫无反应。   “……你的眼,可是有恙?”   平九一路引着辰昱回屋,他因重伤未愈,被冷风吹透浑身僵硬如铁,又因心绪不宁,毒素攻心,眼睛一时竟看不见了。   “外面天寒,怎么不在屋里等我呢?”   平九一边说着,一边将屋子里生了火。   辰昱坐在一旁,视线空落落的仿佛很难适应,冷淡道。   “本王怎知道你回不回来?”   平九引着辰昱坐到床上,收拾起床铺来,“我怎么会不回来?”   辰昱面色未变,仍皱着眉,“想要的东西未到手,你当然不会走。”   平九又顺手给他裹紧了棉被,略笑道,“……即便到手了,我真能把你放在这不管死活么?”   辰昱神色一顿,微微皱眉,片刻后又慢慢道,“方才外面的问题,你还未回答我。你会去么?”   “……唉。”平九紧挨着辰昱坐到他身旁,扶着膝盖幽幽叹道,“我陆某在王爷眼中,原是这种人。”   辰昱闭了眼睛,“世人皆为利益奔波,各谋其位,我不会怪你。”   平九倒是怔了一下,道,“真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两人一时又陷入无言。   万籁沉寂无声,只有树枝烧断的“啪啪”脆响,和一如万年凉凉的月光。   忽然辰昱开口问道,“陆秋鸿,你会背叛我么?”   他虽是看不见了,却声色坚决,有些让人无法回避的重量。   “王爷想听真话么?”   辰昱眯起眼睛,却是精准的一把握住平九的手腕,道,“若你能骗过我,假话也无妨。   平九笑了一下,“我不会。”   辰昱表情有难得的停顿,平九执起他的手吻了一下指尖,道,“你我即是旧识,我自然不会。”   辰昱双眼落在虚空的地方。   他似乎在思索什么事情,眉峰都是微微皱起来的。   突然转过身,手指摸索着触到平九脸上,顺着平九的眼睑滑向唇角。   两人靠得近了,气氛陡然间变的十分暧昧,然而平九并未反抗。   若说平九到这份上还丝毫不知道瑞王什么意思,那他真是白活了这么多年了。   然而瑞王手落在平九的脖子上时,头却轻轻地靠上了平九的肩膀。   辰昱道,“你若有二心,别怪我不饶你。”   那声音虽平淡,好似不经意间一句话,可是平九明白瑞王的为人,他说到做到。   然而平九只是听着,然后应了声。   “好。”   又有何妨呢……   我的时日不多了。   侧过头去略略松手,望着错综复杂的掌纹间,一道贯穿了大半个手掌的极淡的银线,平九面带怅然。   瑞王一生辉煌耀目,今后记得也罢,不记得也罢。   却于我这个垂死之人而言,无论怎样,境地也不会更差了。   ————————————————分割线———————————————   砂锅“噗噗”的冒着热气,一股子米香弥漫在屋子里。   平九坐在木屋门口的石沿上,耐心的给瓦罐扇着风。   听闻内屋有浅浅的咳嗽声,平九扔下手里的物什,向内屋走去。   辰昱已是醒了,半坐起身咳嗽个不停,平九上前扶住,顺势伸手诊了诊脉,“这毒拖得越久,越是令人难安。我已与清净山庄的人讲好,江氏父子为人正派,也并不知晓你的身份,过几日,我们便搬过去修养吧。”   辰昱扶住平九的手,疲惫颔首。   平九将煮好的粥端上来,分了一个小瓷碗,递给辰昱。   “昨夜睡得可好?”   辰昱摸索着接过白粥,扫了一眼虚空的声源方向,“怎么,难道你觉得本王会习惯跟别人挤一张床么?”   平九做出一副思索的表情,道,“在下倒觉得再暖和些比较好。”   辰昱喝粥被话呛了一下,一滴粥水洒在棉被上。   平九接过辰昱手里的碗,面色平静的舀了半勺粥吹了吹热气,凑过去,“可是不顺手?来,我喂你。”   辰昱静默了两秒,缓缓启唇。   满满一口香甜的粥。   平九一边喂粥一边念了声,“王爷……咳嗯,辰昱。”   辰昱收回瞥出去的目光,嘴里吃着粥,淡淡道,“何事?”   “我们,当年,那个……究竟是如何……”平九思索着开口,却不知如何问是好。瑞王停了动作,侧头像平九那边转了转,“你想问什么,直说。”   平九放下碗,拿起水杯喝了一口,镇定道,“我们究竟是如何相识的?又……”又进行到哪一步了?这种话实在难以启齿,平九凝重的顿了一下。   辰昱意味不明的打量了平九一眼,开口道,“我年少时中了歹人的算计,又误服了药,为躲追兵逃到你的屋里,算来还是你救了我。”   平九一听,心中顿时舒了一口长气,心想是这样,原来是自己想太多了,却听辰昱又缓缓道,“却不料你当时喝的大醉,对我极为放肆不说,还将我当做了别人,你说,沈浩轩,你别忍着,我想听你的声音。”   平九一听,嘴里一口水险些喷出去,一张脸更是红白交加,尤为尴尬,余光看见辰昱一张脸阴阴沉沉的,顿时深感自己是自掘坟墓,百口莫辩,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咳……嗯,原是这样,倒真是有缘,嗯,这白粥有些凉了,倒是需要再热热去。”说着站起来就溜了。 第10章 第 10 章   时至今日,江易阳仍清楚记得他与那人的第一次相遇。   八年前乍冷还春,纵横着死尸与血气弥漫绞杀场。   他像影子一样出现,孤傲恣意,又无所不能。   他叫陆秋鸿。   现任清净庄主江乾,是一位与其子江易阳性子全然不同的人,平日不苟言笑,对下属亦极其严苛,江湖中也很有威信,这日却与其子一大早便等候在大门口,一直等过了午后,一辆马车才徐徐驶来。   平九赶着马车,还没走近,江乾已是遥遥的对着平九作了一揖。   江易阳也随着父亲作揖,视线却在那人身上分毫移不开,前几日相遇,江易阳暗暗发觉,陆秋鸿虽还是初见时那个模样,却比起从前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八年前的陆秋鸿正时年少轻狂,最是自由不羁,眉眼间满是意气风发的傲气,绝没有瘦的这样清寡。   更没有如今这般……这般……   江易阳呆愣的看着平九径直下马车,扶起江乾的手臂,叹息,“江庄主做什么这样客气。”   他面色平静苍白,带着一丝和缓的笑意。看在江易阳眼里却心里一紧,略有些不是滋味。   也不知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竟让一个人变了这么多。   他从前明明不是这样一个易亲近的人。   江乾将平九与辰昱请到清净山庄一个颇为安宁的苑落,客客气气的道了别,还特意嘱咐了下人不要随意打搅。   一早,平九站在门口,正向仆从交代着药方和分量,门派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人还未到,声先至了。   “陆大侠,陆大侠,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江易阳持了一把带鞘的剑跑来,一进门便拍在桌子上,喜气洋洋的向平九一挑眉,“这剑,你瞧瞧,如何?”   平九理好手中的药材条例,又慢条斯理的搁下纸张,这才将桌上的剑抽出剑鞘,手指沿着刀刃顺下去,丈量一番道,“是把好剑。”   江易阳十分欢喜,神色里忍不住的跃跃欲试,“这剑虽比不得九霜剑,却也是江湖兵甲榜排的上名的剑了。若非我今年行冠礼,父亲绝无可能将这剑给我,这下好了,我以后再出入江湖,再遇见那些魔教贼子,就更有一博之力了!”   平九不置可否,执剑反手轻轻一挑,剑锋直指门外,门外一片落叶顿时停滞般凝在空气中,又转瞬间,无声的分裂为均匀的两半,缓缓飘落。   平九收剑一抛,不偏不倚落入江易阳手中的剑鞘中,继续道,“只是锋芒太露,你用还需小心了。”   江易阳望着门外切口极平整两半落叶,再回头看向平九时,双眼都沾了光,“我若像你这么厉害,哪还稀罕什么名剑啊,拿根树枝都够走江湖了……”   平九好笑的看着他,“清净山庄本就不是以剑术出众,你若随江庄主练好风露掌,初入江湖自然也是游刃有余的。”   江易阳撇嘴,“可是我喜欢练剑,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像、像……咳嗯,总之就是行侠仗义,仗剑天下!”   平九无奈摇摇头。   内屋“吱呀”一声,推开门。   辰昱大病未愈神色有些憔悴,略慵懒的倚着门栏,墨色长发简单一束,眼睛虽看不见,却精准的望着平九二人所站方向,唇角微挑,“可是江少主来了?”   江易阳见门口的辰昱略微一愣,方才爽朗道,“是我,王兄近来身体可觉得好些?”   辰昱真是身份不便透露,此次借住清净山庄化名王昼生,是临时起的名字。   清净山庄虽只以为辰昱是陆秋鸿的友人,江易阳却在这几日的短暂相处中,觉得这位王公子绝非寻常人物,不仅相貌出众,举止仪态极为讲究,气势更兼久居上位的从容迫人,久之相处竟然人生出一些威圧感,清净山庄百年传承,虽居于江湖,但也会与朝廷中人有一些生意上的来往,这位王公子身上的贵胄之气十分浓厚,绝非江湖中人。   平九上前扶住辰昱,引着走到桌椅旁,“怎么,出来透透气?”   辰昱意有所指的轻笑,“你半天不回来,我倒想知道是什么好事绊住你。”然后气定神闲的在椅子上坐下,对着江易阳颔首,“近来好些了。”   自古江湖朝堂划分明确云泥之别,江易阳想不透陆秋鸿为何要与朝堂中人染上瓜葛,在江易阳眼里,陆秋鸿高高在上如同一只苍鹰,这么执着于自由的一个人,平生最厌恶权利纷争,又怎会被轻易束缚住呢?   只是看二人举止间十分亲近,大概也不是什么普通关系吧。   江易阳站在原地兀自揣摩事情,没听到周围讲什么,被平九叫了一声才回神,呆呆道,“啊?”   平九好笑,“我想借府上一匹马,进城采购些东西,可是方便?”   江易阳微窘,忙点头,“哦……哦!好的,我这就去准备,马上来!”一溜烟跑走了。   平九叹着气摇摇头,回头却对上辰昱似笑非笑的表情,走近问道,“怎么?”   “这江小公子对你倒似很不一般。”辰昱拿起桌上的茶杯,贴着鼻息嗅了嗅茶香,道,“如何,人漂亮吗?”   平九听着这话里有话,只摇头失笑道,“我可对他没有非分之想。”   辰昱不置可否,平九便顺势坐在辰昱身旁的椅子上,饮了一口茶,“江湖恩怨太多,我是不爱管闲事的,只是师傅不喜杀戮,当年会从仇家手里救下他们,也只是路过顺手,而他们如今还念着救命之恩,这般客气,倒叫我汗颜了。”   辰昱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眯起双眼,“这么说你当年救我,也是因为你师傅了?”   平九一愣,忙掩饰性咳嗽一声,伸手探了探冒着热气的茶壶,自言自语道,“这茶可是凉了?恩,我再去取些热水。”   出门时江易阳原本想跟着引路,被平九拒绝了。   平九进城,一来是为了采购些过几日赶路用的物资,二来主要也是为了探探城中这几日的风声。带着江易阳总有不便。   今年南方蝗灾泛滥,油米金贵,即使不在受灾区的芙蓉镇也受了影响,街道比往日总有些萧条,直到午时方才热闹一些。   眼看着到了饭点,平九进了一家十分热闹的茶楼,点了些小食点心,周围聒噪得很,等了好一阵,忽然听到不远处一桌,有个人嗑着瓜子叹气道,“也不知最近是怎么了,到处闹饥荒,皇帝还忽然生了重病,那位瑞王殿下也遇害下落不明,这般如此,岂不是要让别的皇子得了便宜去……”   同桌人连忙捂住这人的嘴,小声道,“这种事岂是咱们能议论的,被人听见了小心要了你的脑袋。”   那人竟十分心宽的挥挥手,“怕啥,官大老爷怎么会来这种店吃喝,再说了,这都昭告天下的事情,有什么不能说的。”   平九放下手中的筷子,拿起桌上的长剑,结了账走出店面。   没想到不过几日,竟然已是风起云涌了,未来的变数,或许比想象中的还要多。   平九一边想着事,一边向药店走去,却忽然发现药店周围皆有官府官兵把守。平九没有贸然向前,装作无事的在一个卖瓜果小摊前买了些水果,交钱的时候随意问了句,“哎,店家,这卖药的门口怎么这么多官兵啊?”   卖水果的老爷子也是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全天下都知道了,您还不知道呐?瑞王殿下失踪了,听说还有伤,官府说在药店或许能接到瑞王的消息,这都驻扎好几天了。”   “这样啊。”平九笑了笑,接过水果,“晚辈平日住在山里,孤陋寡闻了。”   一辆马车由远处驶过来,与平九错了个身,窗帘随风一扬,平九与车中那人不巧对了一个正眼。   车中那人面容黝黑,目如铜铃,虽重伤未愈面无血色,却忽然一道寒光射出来,不是刘宏却是谁?   平九眉头一皱,暗道巧不逢时,当下一跃上屋顶,几个闪身纵了出去。   身后隐隐还能听到越来越远的追喊声。   平九怕被尾随,没有再去领马,一路轻功赶回清净山庄。   此地怕是不宜再多待,久了再给清净山庄也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就不妥了。   平九回到山庄,正与江乾撞了对面,江乾招呼道,“陆大侠,晚膳可是一起来吃?”   平九抱拳道,“打搅这几日实在惭愧,陆某此行有诸多不便,明日一早便启程,还望江庄主多多见谅。”   江乾也是抱拳,面露惋惜,“陆大侠哪里话,当年救命恩情倒叫在下做牛做马也是有余了,只是陆大侠留未能多待几日,实在遗憾。”   平九摆手,“江庄主言重,眼下还要与王公子共计路程,在下先失陪了。”   平九走进屋里,辰昱正坐在窗边,单披着一件外衣,神色淡淡把玩着手中的墨玉扳指,不知在想什么。   平九给自己倒了茶,道,“我们明日便走吧。”   辰昱神色间倒是没有意外,只是转过头,问道,“为何?”   平九将今日城内的所见所闻一一向辰昱说了,又问,“你可有何去处?”   “有。”辰昱沉吟半晌,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平九叹息,“既然你有计划,我们便再找住处吧,再服用几日药你便能看见,不要连累了旁人才好。”   辰昱微笑点头,“好。”   平九开的药每天三服,夜里睡前还要吃一副,小厮送药进卧房时,平九正去收拾了要带走的药材,并将别的日用品一起装在马车上,回屋时见辰昱已喝完了药,床边摆着一个空碗。   平九将空碗拿到桌上,听身后人语气如常,却是话里不怎么爽快的道,“这药怎的这般苦。”   “不苦怎的是良药呢。”平九走到床边坐下,好笑道,“怎么,瑞王殿下还怕吃药不成?”   略不屑的笑了一笑,辰昱还未答话,却是忽然抚着前襟皱了皱眉,“我怎觉得……”   平九还未做出反应,却见辰昱忽然猛的咳嗽起来,手指紧紧抓着被单,那架势似乎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般。   平九果断的在辰昱身上点了两个穴位,咳嗽稍稍缓了,却是嘴角已经见了鲜血,平九搭上辰昱的手腕,略一诊脉已是皱紧了眉头,二话不说走到桌前,拿起那个空碗仔细闻上一闻,突然脸色一变。   “药单上已有甘草,怎么会混入芫花?”   辰昱猛地咳了一口血,手中鲜血淋漓,他抬起头,面上白的如纸一般,一双眼睛乌沉沉的,他微微抬起一只手,往平九离去的方向伸了伸。   平九握住他的手,从怀中给他摸了一颗药丸,混着血水吞下。辰昱的意识已是半昏迷了。平九将他的双手穿过自己的肩膀,背起他就往外走。   刚一开门,迎面却撞见了匆匆赶来的江易阳,江易阳神色激动,“陆大侠,听说你明日一早就……咦?王公子怎么了?”   平九摇了摇头,脚步不停,“我们今晚就走。”   江易阳跟在平九身后,绊绊磕磕道,“今、今晚就?可、可你们,这,这怎么行!”   平九一跃至马车上,将辰昱倚靠在车中,掀开帘子,见江易阳一脸呆呆的,极为不舍的表情,叹了口气,“王公子今夜的药被人混了芫花,眼下性命难保,一般法子已是没效了。”   江易阳大吃一惊,“药被人动了手脚?怎会!我这便去严查清楚,陆大侠你等我……”   “不必了。”平九坐到马车坐上,坚定的摇头,“此行仇人不少,再待下去恐怕会拖累清净山庄,所以这便走了。来不及向江庄主告别,还望见谅。”   “可……”江易阳攥紧了衣袖,眼圈发红,却是忍了忍情绪,道,“陆大侠,我们还会再见吗?”   “若是有缘,定会再见。”平九挥鞭,马车扬长而去。   “江公子,后会有期。” 第11章 第 11 章   平九驾马车一路向西南行驶,昼夜不歇两天两夜,那匹马早已是累垮了。   这两天,辰昱大半时间都在昏迷,时而清醒便咯血不停,平九诊着辰昱的脉象,眉头一次比一次皱的紧。   原本毒性已经近乎稳定,却在这种时候被人做手脚。情况反而比之前还要糟上许多,如今要再根除毒素,怕是没那么容易了,除非……   平九望着辰昱双眼紧闭,血色尽失的脸,内心有些不平静,瑞王是要平天下的人,若在这种阴沟里就翻了船,岂不可惜。   月色微凉,树影簌簌随风,四周寂静的仿佛有回响一般。   平九沉思一番后,忽然抽出刀刃,对着自己的手腕轻轻一划。   鲜血顿时涌出,溅落在青色的衣服上,与那血腥气相伴的,竟还有一股子微弱的异香。   平九扶起辰昱,将自己流着血的手腕对准他的嘴,辰昱随着咽了两小口血,却察出有异样,瞬时睁开的眼睛。   那一双眼睛漆黑异常,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情绪,竟不似一个性命危在旦夕的人,他唇上沾着血,使整个人更有一种令人惊异的绝世风采,他缓慢沙哑的问道,“这是什么?“   “是我的血。”平九的视线一直未从他脸上移开,说话时神色间泛上一丝悲哀,然而辰昱只听得见他平常的嗓音,“我的血天生异禀,能压制百毒,只是你中毒太深,我的血也只能为你续命。”   辰昱沉寂了几秒,忽然笑了,伴随着轻轻地咳嗽,断断续续的血泡溢出嘴角,却是锋锐的问道,“血有异香,能解百毒……原来你是伏人?”   时至今日,几乎人再没听过有关伏人的传闻了,却提起来人人都知道,伏人乃是前朝的皇族。   要说到伏人和北青皇族之间的莫大渊源,还要追溯到辰昱的爷爷那辈去。辰昱的祖父,当今皇上的父亲,乃是北青开国皇帝辰朔。   辰家原本是前朝的武将遗族,辰朔之父,生前曾任前朝将军,战功赫赫,却后来遭人诬陷谋反,被伏人皇帝株连九族,辰朔侥幸逃脱后,结党起义,内心始终对伏人痛恨之极,登基后首要的事,便是将帝都所有伏人尽数杀光,其余流亡在外的血脉无论亲疏全部通缉,只要发现格杀勿论,血洗长达百年之久。加之伏人素来以鲜血能解百毒,其香异于常人著称,在普通人中也极易辨别,朝廷近百年对伏人赶尽杀绝,为的就是要让这个血脉彻底绝了后,以了却始祖的灭门血恨。   是故现如今,世人很久没听过关于伏人子嗣的消息了。   平九久未答话,却听辰昱又虚弱的逼问道,“陆秋鸿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是想要为伏人谋生路么?”   平九抽过一根纱布缠在手腕上,血势渐渐止住,空气中的余香却未全然散去,道,“师傅去世后,如今天下间伏人血脉只剩我一人,前朝百年恩怨,赦免与否也无关紧要了。”   辰昱用拇指抹去嘴唇上的血,放在嘴里尝了尝,混合着腥甜与药草般的香涩,“你不怕……暴露伏人的身份……我杀了你么?”   “我怕,可我更怕王爷没命活到平远山等我救你了。”平九望着辰昱,指尖轻轻描摹他眼睛的轮廓,道,“我的血也只能暂时压一下毒性,王爷若真欲取我性命,也还是得先养好身体才是了。”   辰昱听的一怔,那双空洞的看不见的眼睛里竟一时掠过浓厚的思绪,他闭上眼睛。   平远山地势奇绝,山高路陡,初冬时已是大雪封山,想用马车登顶是无法的。   平九将厚重的衣服尽数给辰昱裹上,从山腰处下车,放眼望去银装素裹,一树一丛都盖了白雪,平九环视着周遭熟悉的景观,背起昏迷的辰昱,往山顶上走去。   平九在这座山上长大。小时候,师傅不让他和师妹二人私自下山,平九便只能待在这山顶上,练武,学艺,玩遍了师傅所设的所有阵法,每一块小石子都待在他记忆里。   平远山一共三处山峰,陆一品的院落就建在其中一座上,有人若想要接近这院子,一路上共需破解有五个阵法,在常人眼里觉得闻所未闻的布阵,对平九而言却走了千百遍了。   还有这条回家的路,院落中早已败落的山梅花,阁楼里每一处字画,壁橱里每一中药材,紫檀桌椅的棱角,房间地面的每一处坑陷,平九也早已熟悉过千万遍了。   只是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了,再没人逼他练武,逼他学医辩药,也没人再坐在门口,从日出坐到日落。   平九想起从前,师妹自小体弱,学不成武功,按时要抓方子补身体,一弄不好就会生病,即使长大后,师傅也从不让师妹下山。   平九倒是常有机会外出,每次平九出门,师妹便常常坐在院落门前的青岩上等着,等平九回来给她讲外面的人情风景。   那记忆留在成长的年月里,形成漫长有形的惯性,以至于平九迈上最后一步台阶,熟悉的院落乍一落入眼帘,平九甚至清晰的看见,一如曾经的每年,有个少女托着腮坐在门前青岩上,神色苦恼,只是抬眼发现平九时,却一下子从石头上跳了起来。   师妹从未染过红尘的纷扰,十八岁仍保留着稚童般的神色,眼眸盈盈楚楚,像雨露后的水莲花,起先眉眼间全是笑,待走近了才跺脚问他,师兄,你怎么回来的这样晚?   只是转瞬间,那人影泡沫般消散了。徒留一个空荡荡的门庭,和落满白雪的青岩石。   平九在门前静静的站了片刻,发丝染上飞雪白霜,却是人心冰冷,手脚无知无觉。   他背着辰昱向屋内走去。 第12章 第 12 章   平九睡在自己的屋里,躺在自己的床上,做了一个怪梦。   梦中他变成了小孩子,就在这间屋子里,得了怪病,浑身犹如刀刮般疼痛难耐,被封在一个等身高的大木桶里,木桶里装满了粘腻的浆液,他只能露出一个头,煎熬痛苦的看着外面。   然后一个男人走近了,黑影笼着他的面容,看不清脸,平九仰着脸却觉得他很高。那男人掀开木桶的盖子,拿起平九的胳膊划破一个口子,丝毫不在意那浓重的草药和毒虫的腐臭味,就着流淌的鲜血仔细尝了尝。平九疼的丝毫没有力气,反抗不了,只能干睁着眼,努力想看清面前人的脸。   后来黑烟散去,那人的脸显露出来。   鬓角发白,面容端正沧桑,看向平九的目光掩不住悲伤,慈祥的摸他的头,温暖的大手还有热度,原来是师傅啊。   平九想问师傅,他病得重不重,他会死吗?只是嗓子发不出声。   然而师傅的脸却越来越悲伤,最后对他笑了笑,竟流下两行粘稠的血泪来。   刹那间风云变幻,屋子变成了一片极冷肆虐的暴风雪,师傅紧紧抓住平九的手臂,使了全身的力气,平九觉得手都要断了,只能呆滞的看着师傅,看着他的鲜血越涌越多,直到七窍都往外溢,滴落在平九的脸上,如同岩浆一样,又热又烫。   师傅的面目渐渐变得狰狞,狠恶扭曲,如同垂死的孤狼,紧紧咬住平九不放,脸上又是绝望又是哀痛,双眼全是血。   他开口说话时,声音沙哑颤抖,如同索魂。   他说,我死了,你不要报仇,不要怪我,一切是我不好,保护好明潇,保护好明潇……   平九惊醒了,内衫被冷汗浸透,浑身冰凉。   他觉得很难受,喘了口气,披了单衣下床,打开窗户。   一股寒气涌进屋里,细风带着几片晶莹的雪花飘落,平九觉得略爽透一些了,见窗外月光清丽,高山白雪映衬在月光下,发着银灰色的暗光。   平九生来不知生身父母是谁,师傅和师妹是他唯有的亲人。   而师傅弥留之际,所说的最后几句话,竟是让平九不要怪他。   师傅做错了什么呢?师傅把他一手养大,教授技艺,养育之恩无以为报,父母也不过如此了。   可是这两年间,每当一场噩梦醒来,平九总异常痛苦。   师傅临死前所托三事,不要报仇,不要怪他,保护好师妹。   他一件都没能做到。   曾经的陆秋鸿心比天高,到头来沦落个什么也没有的下场,以前的豪情壮志,侠肝义胆,风流温语,如今想来这般可笑。   陆秋鸿死了,他什么也不是。身体残破,命数大势已去,强撑着一口气混搅到现在,不过是想在死之前弥补过去的错。   平九转身走回床上,躺下,映着月色微光,慢慢展开自己的右手。   纹路清晰的掌心间,那道纤细的银丝又向着手腕处蔓延了一些。   平九收了手,闭上眼睛。   他的命是陆一品给的,总有一天他要还回去的。   ————————————————分割————————————————   平九端着滚烫的药汤推门进屋,见辰昱正倚在床栏上,手里端着一本药书,他瞥见平九手里的药,不漏痕迹的微皱了皱眉,转眼间又好似未看到平九人一般,继续看书。   平九觉得无奈又有趣,瑞王平日极少显露情绪,如今却对着一碗药汤皱眉,可见真的不爱喝。谁能想到流血杀敌也不眨眼的堂堂瑞王,竟然会讨厌喝药?   一开始倒也还配合,只是服了几日眼睛逐渐能看见了,身体也有所恢复,这吃药便成了棘手事,每日平九端药进来,便见辰昱四平八稳的往那里一坐,看上一眼便不再搭理,能一坐静坐一上午,或与平九侃天侃地侃山河,就是只字不提药。   与瑞王患难这段时日,平九也算半摸透了这人的脾气,莫看他平日里沉稳从容,优雅雍容,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主子,从来听惯了好话,做什么事任由自己性子来,就按着喝药的架势来说吧,平日里御医们即便是劝上一句大概也是没什么人敢的,更何况逼迫了?   只是辰昱今日冷落着周遭的空气,却不全因为是吃药。辰昱眼睛恢复了整日没事做,便经常翻看平九的藏书,却昨日不知怎的翻出了平九一幅字画,那画上一位少女执着半开的折扇巧笑盈盼,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好似会说话一般,着实画的不错,平九进屋时见辰昱对着这幅画沉思,见他进来便问他,“这画的是谁?”   这画的其实是平九的师妹,陆明潇。只是师傅自小将师妹保护的极好,这外界从不知陆明潇的存在,平九一时间也是哑口无言。只是那画下脚还落着陆秋鸿的笔迹,想赖掉说不认识也是不可能的。辰昱见平九久不作声,面上神色更是与平常不同,心里思量一番,忽然轻风云淡的笑开了,眼底却是凉凉的看他,“又是哪个相好的?”   平九心里一哽,当下无法作答,只见辰昱缓缓敛去笑容,拂袖便离开了。   平九心里摇了摇头,表面上却不漏声色,端着瓷碗坐在床边,随口问道,“眼睛恢复的可还好?”   辰昱眼皮也未抬一下,淡淡的“嗯”了一声,便没后文了。   见有些冷场,平九清咳一声,凑过去,“什么书,这样好看?”   这会辰昱抬眼也懒得抬了,不冷不热道,“自家的藏书,你倒来问我?”   一句话堵得平九没话说,见辰昱摆定了姿态雷打不动,只得把瓷碗推过去,面色郑重道,“王爷,今天这药,绝没那么苦了。”   这话每天平九都会变着法儿说好几遍,起先还起了些许作用,近几日却没效果了。辰昱手指抹着纸张翻过去一页书,淡淡道,“怎么,不是说好不叫王爷了么?”   这一句又把喝药的事给不声不响的引走了,平九早些天吃了这高明的转移话题的亏,眼下绝不上当,只道,“是,瞧我这记性,这王爷叫习惯了,都不知叫什么才好。”   辰昱听平九语气里故作忧愁,虽视线为从书面上移开,言语里却不像一开始那样冷淡了,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么,你又忘了?”   听那语气有些软化了,平九端着瓷碗凑到跟前去,有些无奈的浅笑道,“我倒也觉得叫王爷未免生分,你喝了药,让我叫你什么都是好的。”   “哦?”辰昱挑起斜长的眼睛,倒是饶有兴趣了,“此话当真?”   平九立刻正色,“自然当真。”说着,手上的瓷碗已被瑞王接了过去。   瑞王单手合上书,仰头一饮而尽,放下碗时眉头虽然皱了皱,倒也没说什么,将瓷碗放至一边,道,“这话你得记下了,日后莫要赖账。”   平九收了瓷碗摆放在园桌上,笑了一笑,“我记着了,我不赖。”   瑞王听了却笑容淡下去,像是思及到什么往事,“你之前也说过这话的,不是么。”   平九微笑着一怔。   他记不得了。 第13章 第 13 章 第十三章   平九在外苑执着扫帚扫门前雪,庭院雪晶凝结,天空悠悠荡荡飘落的倒像是点缀。   辰昱披着厚袄推开门时,正看见他。   平九本就生的清濯俊朗,虽面色苍白,映衬着身后雪山素裹却愈发挺拔卓然,他在想事情,听见开门声抬起头时,眉眼处还带着没防备冷意。   只下一秒看清楚面前的人时,那眼底就如同冰雪消融,只融成了一池淡淡的光。   平九笑了笑,道,“外面冷,怎么出来了?”   辰昱顺着庭前扫出的路向平九走去,“迟迟不见你人进来,以为你有事。”   平九又扫了几下手中的扫帚,道,“这里不过你我二人,连个猎物都见不得,能有什么事呢。”   辰昱走至平九面前,二人身高相仿,他伸手碰了一下平九的眼角,一触即离,“你刚刚在想什么?”   平九垂了一下眼睛,片刻后轻叹道,“在下只是在想,世人皆传说瑞王生的丰神俊朗,天人之姿,如今看来……”   辰昱就这么看他,“如何?”   平九放下手中的扫帚,看了辰昱一会,突然单手扶着辰昱的肩,倾身在辰昱眉心处温柔的一吻。   察觉那人呼吸明显顿住了,平九换个姿势凑近了,唇就压在辰昱的耳侧,淡笑一声道,“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世人不过以讹传讹,又有几人如我这样幸运,目睹过真容呢。”   辰昱站着不动,视线就那么不清不楚的打量着平九。   平九直起腰板,两人的身体稍稍离开一些时,就被辰昱抬手压住了后颈。   下一秒牙齿研磨过唇瓣的触感分外清晰,辰昱攻城略地般吻了过来。   二人再分开时,平九抬手抹了一下嘴角,感知到一些刺痛感和淡淡的血迹,他无奈的看了一眼辰昱,“好在是在山上,不然我可怎么见人呢。”   辰昱眸色很深,微微扯了下领口,道,“怕什么,别人问了,你就说是本王留的。”   平九险些被这一句话给呛着了,“王爷,那在下这辈子的清白可就毁了啊。”   辰昱看了他一眼,“你要什么清白?你陆秋鸿曾经招惹过的风流事,你真当我不知道么?”   平九笑容一滞,连忙抬手,“是是,王爷,是我说错话了,以后你说一我不二,你要往东我绝不向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便饶了我这一次吧。”   辰昱冷冷一笑,目光又移向了远方。   远方山停雪静,万里晴空下没有一丝声响,辰昱又道,“你可记得那日在王府,我从假山走出来,你分明是撞见我了,却一声不响的又走了。”   平九道,“我记得。”   这怎么会忘呢,平九想。   平九自小有个习惯,看人的时候,总喜欢先看旁人的眼,认人的时候,也习惯从眉眼处开始分辨。   一双眼睛或明亮或冷漠,或通透或卑鄙,平九都分辨的很清楚,他从来都对眼睛生的好看的人先有好感。   而辰昱的眼睛,那双眼睛生的很美,就如同笔锋最细的笔触描摹的轮廓,瞳孔漆黑暗沉,目光如鹰隼般锋利,而眼底思绪过重,视线就从在这厚重的沉雾中投射出来。   很美,却让人觉得无法靠近,如同深渊的罂粟花。   见辰昱不再答话,平九接着道,“那时相见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以为你我二人不会有交集,我那时会走,只当你是来王府做客的呢。”   “没有交集?”辰昱带着一点笑,似冷淡又似讽刺,道,“你怎么会懂,我一直在等你来。”   平九看着他转身,向往屋内走去,“有些冷了,我进屋等你。中午吃热汤面吧。”   平九目送着辰昱走回去,将散雪拢到一处去,略沉了沉神,向厨房走去。   说来平九自小对烹饪比较有天赋,所谓的热汤面,是平九早年在南方学得一个手艺,做法儿与阳春面相似,煮面时添上一些骨汤,几撮肉末,下锅爆炒了土豆丁后,再放入西红柿细细熬出味来,香且不腻,天冷的时候吃了身体会很暖和,平九来山上后煮过一次,对饮食相当讲究的瑞王吃这汤面竟然颇为喜欢,让平九深感意外。   二人吃面闲聊起话来,平九问起接下来的行程,辰昱说道出京前便与亲信约好,这几日便可继续向南走。   对于清净山庄的那次意外,两人聊过,却也没得出什么结论。平九私以为不像江氏父子所为,辰昱不置可否。   临下山那天夜里,平九从树下挖出一壶桃花酒酿,酒香味醇,那瓶子沾着黄土冰凉,很有些年代感。   屋中生了一盆炭火,月下把酒相酌,二人无所谓的席地而坐,平九见辰昱半张脸映着火光,无言仰头饮酒,目光从衣领下延伸进去的皮肤紧致有力,移到半露出的锁骨若隐若现,再移到那双手修长,指骨分明,细摸会发现,那指腹有练功常有的薄茧子。   察觉平九视线,辰昱回望一眼,“你看什么?”   平九收回视线,叹道,“我在想,若生活原本是这样,不为别的,活着该有多自在。”   辰昱撑着胳膊肘搭在平九肩上,饮了一口酒 ,道,“若想要之物皆掌控在手中,胜王败寇,这才是自在。”   平九察觉倚过来的鼻息间酒气浓重,知道辰昱不胜酒力,伸手去拿辰昱手中的盛酒的瓷壶,劝道,“你身体未愈,少喝些吧。”   辰昱却不给,微微移手挡过平九的动作,就着瓷壶饮了一口酒,眼神似有涣散,却看着平九淡笑了笑,迷蒙中透出一点难有的真挚,道,“我很久没真醉过,以后也未必有机会,你莫要拦我了。”   二人一直喝到半夜方罢,平九扶着辰昱回屋,察觉到那人气息渐绵长,沉沉入睡,方才退出屋子。   平九在室外静站了片刻,看了一眼高挂的月亮,向庭院一个不起眼的藏书阁走去。   那屋子小小一间,推开门,里面五个满荡荡的书架依次排开,空间不大,却是个摆放的颇为雅致的房间。   平九走至靠墙的书架,拿出上面数第二层靠左的几本书,里面是空荡荡的砖墙。   平九摸到其中一块砖,左右敲了敲,双指用力将那块砖头取出来。   那里面的小空间,有一个不起眼的拇指大的凹槽。   平九摸出脖颈上的玉式挂件,两个一般大小的圆润玉肚摞在一起,旁边绕了一圈浮雕似的装饰,平九将那玉式按在凹槽上,大小纹路刚好嵌进去,随后地面一声震动,房间的角落里移出了一道漆黑的洞口。   那是一个向下的台阶。   平九转身刚往那洞口走了两步,身影便开始不稳了。   他扶着墙渐渐有些喘息,那手指扶在墙上,淡淡的白霜便开始在墙上蔓延,平九在洞口处摸出一个火把,抖着手点燃,一步一步顺着楼梯向下走去。   平九一路走得很慢,越往下,这空气里的冷意便越是浓厚,平九身体里本身就散发着寒气,而脚下的楼梯却渐渐有凝上了冰,路也从人造的石阶路,变成平坦的山石。   缓缓地走至楼梯尽头,那是一道石门,平九用玉式将机关门打开,一道极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一道天然的山洞,洞内足比拳头还大的夜明珠泛着幽幽的蓝光,将洞内的一切映的清楚。   一块千年不化的巨大寒冰,被人为地打磨光滑,那上面躺着一个二十左右的少女,长长乌黑的发丝被人理好了顺在身体两边,双手合十面容苍白,她的睫毛下阴影很长,身形有些消瘦单薄。   平九将火把挂在墙上,锥心的疼痛让人眼前不住发黑,不过一个半月又再次发作,似乎上次解封内功的后果,反噬进度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严重一些。   平九脱力的跪在地上,头抵着寒冰床,疲惫的闭上眼睛。   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来人世走一遭,最后能留下什么?什么也留不下,所有人都会被渐渐遗忘。   平九动作迟缓的抬起头,少女脸上好似带着一点懵懂安详的笑,如同在沉睡时遇见了美梦,外界一切纷扰,与她无关。   可无论如何要活下去,平九带了一丝痛苦的想。   因为活着才有希望。 第14章 第 14 章 第十四章   辰昱身体已大致痊愈,下山后,二人换了马匹,又购置了些物资,一路向南前行。   此行的目的地在封淮,位于南部蝗灾区的擦边处,却也是瑞王亲信党的根据地之一,时风皆传言皇帝陛下的身体每况愈下,瑞王失踪,短短不到两个月,卫王辰藿却不知怎的在京城站住了脚,声势如日中天,而与瑞王素来交好的十三皇子辰景却在自家府邸遭到了软禁。   一时间风云变化极快,谁也看不清这其中的形势。   然而作为当事人,辰昱对这一切却好似未放在心上。去邢城路途较远,他们行程也不着急,沿路走走逛逛,倒是颇为闲适。   只是自那晚醉酒之后,平九却略有些不一样的变化,骑着马不怎么主动说话,且常常显露思索的神情。二人行程的第五天,中午,平九沿路找了一间茶馆,二人坐下后,辰昱审量他半晌,问道,“你不舒服么?”   平九一怔,回神,微有些诧异的看他,“没有,怎么这样问?”   辰昱目光没移开,仔细分辨着的脸色,“你好像很累。”说着,辰昱伸手抓住平九左手的手腕,平九手上一抖,随后将手掌不漏痕迹的覆盖在桌面上。   辰昱用指腹摸了摸平九的手腕处分明的骨头,眉头渐渐皱起,“几日下来,怎么觉得你更瘦了。”   平九收回左手放在膝盖上,用右手轻轻握了一下辰昱的手,微笑道,“我虽不怎么长肉,身体还是结实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辰昱眉头微微一松,眼神里露出一些兴致,见平九眉眼里并没有异样,顺着平九的手腕暧昧的摩挲着他露在外面的皮肤,道,“你内功深厚,早该百病不侵,他日回京城后,也该让你长长肉了。”   平九呛了一下,这时店小二端着盘子吆喝着走近,二人收回手,店小二熟练自如的将几盘简单的饭菜摆放在桌,正要走了,平九叫住他问道,“店家,从此处去封淮城,还需多少脚程?”   店小二笑着答道,“二位要去封淮?那可是天底下出了名的好去处,二位客官若是赶得快,骑马三四个时辰便能到的,要说起这封淮城的温柔乡,这江边小调和风流艳景,怕是放眼天下也难寻的别处了……”   说着,见眼前二人举止间都不似一般人,想必都是见识极广的,到嘴边的话也就咽了回去,见平九二人没什么再要问的,便转身忙着招待别人去了。   待店小二走远了,二人拾起筷子,平九问道,“你对这封淮可是熟悉?”   辰昱举止优雅的夹了一筷子青菜,吃了一口便皱起眉来,显然对这乡野的口味很不满,道,“只来过两次,算不上熟悉,你呢?”   “早些年走江湖,常待在南方,这些地方大致都是熟悉的。”察觉一道审视的目光扫过来,颇有压力,平九掩饰住有些尴尬的脸色,“只是对这封淮,嗯……不怎么熟。”   也不知辰昱信了没有,只是眯着眼睛盯了他半晌,搁了筷子。   平九见辰昱这样没胃口,索性也放下了筷子,拿起旁边的长剑和包袱,道,“我们早点赶路,去了城里再吃吧。”   封淮城是北青南部的一个经济运河枢纽,多的是商贾大户,虽受到蝗灾波及,却不妨碍此地的歌舞升平,繁花似锦,是个享乐挥霍的好地方。初听辰昱将地方定在封淮,平九是有些意外的,封淮不似别地,平九走江湖时曾对它很熟悉。   只是好些年没去过了,不知那里……可有什么大变化。   黑夜降临大地,星空密布于苍穹,如同一道深蓝色锦缎,抖落下无数颗闪烁的珍珠。平九二人徐徐前行,望见前方大地万家灯火升起,映着半边天空都是隐隐的红光。   这里便是封淮城,城门前虽不见重兵把守,却也要逐个检查方能通行,大概接了上头的命令,审查很是严谨。   为了不弄出声响,随行的马被留在路上放生,平九二人披着高领的灰黑色斗篷遮住颜面,绕过了入城的正门口。   此时时辰已不早了,城墙上的守卫也不比白天警惕,二人行至城墙根下,平九抬头望了一眼城墙,这种高度对于他和辰昱而言实在算不上难事。   两人眼色一对,平九先一步纵上城墙,上面零散的站着两个士兵,平九隐在背光的角落里,反手将站岗的两个哨兵一招点了睡穴,那两人软软倒下被平九悄无声息接住,横放在一边。   随后向城下简单的比了个手势,辰昱的轻功底子不错,一个呼吸间已从容落地,平九对他无声的指了指方向,做了一个向下翻越的手势,辰昱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隐隐含着光,显得很专注,他幅度很小的点了点头。   二人贴着墙隐在角落里,靠的很近,此时月黑风高,周围并没有巡逻的士兵,火把的光也照映不到他们站的地方,平九见辰昱没有异议,离墙正继续前行,却忽然觉得肩膀一沉。   覆在肩膀上的手有些用力,平九顺势背靠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很小的闷响,好在周围没人,并未引起注意。   平九还未做出反应,辰昱已经倾身压上来了。   膝盖强硬的挤进平九双腿中间,二人身高本相仿,此时身体贴合站在一起,呼吸炙热快速的纠缠在一起。   辰昱深沉的眼睛如野狼鹰隼,灼热的盯着平九,有些用力的咬上平九的唇。   月色柔和冰凉的映着大地,唇齿接触的一瞬间,平九那颗平稳了很久的心脏,骤然一乱。   平九微微睁了眼睛,原地呆了有几秒钟后,才慢慢回抱住辰昱的腰。   渐渐以很有耐心又强硬的方式回吻住他,那双手顺着腰线用力的摸索。   那手掌下的皮肤也逐渐变得发烫。   两人的腿并靠在一起,不多时便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变化,黑夜中平九目光变暗,他的手摸到一处敏感的地方,明显听到对方一声闷闷的喘息。   二人偏离开嘴唇,平九却不给辰昱富余主动的机会,炙热的唇低头顺着脖颈一路向下湿吻到喉结和锁骨,很是富有技巧的吮了几下。   察觉到压上来的身体有些站不住了,平九翻身将二者身体调换过来,辰昱背靠着墙,紧攥着平九的后衣领,低头下去挨到平九的侧脸,喘息中带出些忍耐不住闷哼。   平九觉得。   若不是夜色太深。   平九真想掌灯看清楚,往日里总是高深莫测不露喜恶的瑞王,那样运筹帷幄作势强硬的瑞王,如今眉眼间究竟是怎样一种风情。 第15章 第 15 章 第十五章   却最终,平九拉回一些理智,他移开嘴唇。   凌冬的夜晚本是很冷的,却偏偏两人身上都出了些汗,很有些燥热,平九向后微微拉开些两人的距离。   随后冷风灌进来,呼吸渐渐平稳了。   月色下,辰昱神态慵懒倚靠着墙,眼睛里流淌着暗沉柔和的光,他的手顺着平九劲瘦的腰线从后丈量到前面,嗓音低沉磁缓,“你以前没这么瘦的。”   平九一双眼睛黑得发亮,上前用微津的额头蹭了蹭辰昱的额头,低低问道,“我以前什么样子?”   “非常没规矩。”黑暗中看不清楚辰昱的表情,却听他声音是难有的温和,还带了一丝笑意,道,“完全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平九笑着吻了一下他的嘴角,不带□□却异常温柔,他说,“我们下去吧。”   封淮的冬天,不同于北方凛冽肃寒,那种漫漫长夜中的漠漠大雪,常叫人感到旷阔无望。封淮的冬天也是冷的,却不让人感到畏惧,这里水路偏多,河面不结冰,迎风携着湿气阴凉扑面,却也无大碍,一年到尾人们撑船相行交往,那沿河久历冲刷的墨黑石阶,仍给人细细柔腻之感。   白天的封淮已是很秀美了,然而最惹人迷醉的却还是封淮的夜色,等到灯火初升起沿岸喧嚣,天暗透了,河面水色如墨如黛,忽有几盏扁叶般的灯舫游荡,映透一方湖水浅薄,却静静地不见底。那岸畔阁楼里隐约显着抛起又垂落的人影广袖,盈盈绕绕传出几声若有若无的撩人小调,难免是让人心痒痒的。   为避嫌,平九与辰昱二人包了一艘小船渡河,那船大致可容十人左右,舱里陈设着简单的字画和家具,有一张可供小酌饮茶的圆桌,旁边铺陈着软垫。窗格雕镂颇细,望出去便是歌舞风尘。平九二人上了船坐稳,船夫便引着船离了岸。   外面水声汨汨流淌,平九走到舱前一盏彩灯下,执起灯下的彩苏在手中细细看着,昏黄的火光在平九眉眼处晕染出一片朦胧的烟霭,将身后背景融成一片水墨,如纸画般淡淡的。   平九回头,望着辰昱淡淡笑了,“若正逢春夏,你我无事,便好了。”   辰昱看着他挺拔清寡的身影,忽然觉得,比起京都的烟尘纷扰,似乎平九更适合这地方。多得是萍水相逢,看似有意却并未真欲求,如此恣意潇洒。   可这里太浅淡,太小了,装不下辰昱的人,更装不下他的心。   辰昱走到平九身后,手扶上他的腰,脸顺势埋进颈窝里,低声问道,“春秋如何?有事无事又如何?”   平九手上覆在辰昱的手背,挑起一根手指细细摩挲着那指腹的茧子,低头感慨道,“景致不同,人……”   话到了嘴边,却有些说不下去。   辰昱扶在腰间的手却渐渐收紧,将平九整个人箍在自己怀里,稳道,“岂有什么不同,他日能做的事,我们现下有什么不能做的。”   平九脸上带着些感慨,只是安抚性的拍了拍辰昱的手背,道,“说的是。”   封淮其实变化不大,水路未变,船舫也未怎么变,彩灯流苏依旧撩人,沿岸的楼阁牌坊换了又换,却仍有几家留下来,生意兴隆不断,小船随着河流穿梭过拱桥,沿路碎光般划过灯火撮影使平九心生淡淡的怀念。   可毕竟,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   小船最终停在沿河一栋楼阁前,几年前还未曾见过这家牌坊,如今店里的生意已是如火如荼,且看着不似一般风尘之地,门庭前摆放的雅致讲究,进出多为衣着华贵的人物,想必是如今封淮数得上的销金窟了。   上岸付了船家的钱,二人穿过行人过往的小路,一同向那庭院里走进去,一点淡淡的胭脂香味飘散过来,平九微微一笑,“你倒是约到了好地方。”   辰昱回头扫他一眼,轻描淡写道,“忙碌了数日,也该找找乐子放松了,今日算我请客。”   平九随着辰昱走进楼内,四处打量了一下周围景致,点头道,“若不是你请客,我可消费不起这个地方。”   二人这一番谈话,路过人听了只当是寻常来消遣的公子哥,却擦身而过时都不免向两人方向看上一眼,在这风尘场所,二人气质实在是有些鹤立鸡群。   一楼前厅站着一个三十余岁的风韵女子正在与人讨笑聊侃,看起来像是个管事的,余光见辰昱平九二人进门,眼睛立刻亮上一亮。   眼前这二位公子虽身披暗青色斗篷,神色间风尘仆仆,却皆是身材挺拔卓立,容貌风度令人惊艳,这二人原本是完全不同的类型的人,却谈笑间表现的很是默契投缘,更没有寻常客人那身上一股子混沼气息,实在让旁人看了养眼。   那女子步态婀娜的靠上前,脸蛋虽没有少女那般水灵了,然而身材火辣丰腴,自有成熟的妖娆韵致,她在二人面前停住,眼神不至于轻佻,却有些勾人,执着手帕向前引路道,“二位客官楼上请吧,第一次来?还是约了哪位姑娘?”   平九暗中仔细观察一番,发现眼前这女人似乎并不认识瑞王,辰昱随手抛了一锭金元宝,道,“你这可有什么值得花钱的?不要叫我们失望。”   平九闻言脚下险些一个酿跄,虽知晓辰昱是故意这样做派,好融入周围人而不显得奇怪,然而这种财大气粗的豪言,做的如此名副其实,实在是一般人难以驾驭……   二人坐入一个上等雅间,那女人吩咐小厮几道菜,五位姑娘便娉婷的挪进屋里来了,看样貌都属上品,各有各的姿色,垂首偷瞄向平九与辰昱时,掩不住惊艳之色。   女人观察了一下两人的神情,发现并未有什么不满,便暗中做了一个眼色,几个姑娘便迎上去,一人抚琴,二人作舞,还有二人服侍饮酒尝菜,一时间脂粉盈盈,女子香气弥漫。   饭菜上后,平九倒是也不客气,一路上奔波着实是有些饿了,实在无心观赏这轻歌曼舞的,埋头吃上几口菜,手边酒满了便拿过来一饮而尽。   反观辰昱却不疾不徐的,他仪态沉稳大方,毕竟是被人伺候惯了的主,眼下在这种无微不至的服侍中没有半分不适,反而双手闲下来,被人夹上一口菜,饮上几分酒,所有菜挨着尝了两口便不再吃了,专心听起曲来。   平九见只有自己吃得香,便问他,“怎么,口味不合适么?”   辰昱目光仍落在舞姬身上,淡淡道,“很没滋味,不吃也罢了。”   平九在桌上扫了一圈,夹起一块白嫩的鱼肉递过去,“不吃岂会有力气呢,你尝尝这个。”   坐在辰昱旁边的姑娘见二人谈话态度和缓,心里觉得应不是难说话的人,便大着胆子向辰昱身上倚去,手中作势要接过平九的筷子,那手指已是暧昧的抚摸上了平九的手背,柔柔的调笑道,“怎敢劳烦公子动手呢,还是我来……”   话说一半,身体刚倚到旁边这位身穿劲装的公子身上,便忽觉得有一股气将她弹开。   她回头,见眼前这位公子俊美无双,如此风华绝代气势惊人,却目光幽暗冰冷的看着她。   那姑娘惊的手脚冰凉,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时间动也动不了了。   平九察觉出辰昱脸色不对劲,忙夹着那片鱼肉凑到他嘴前,温言道,“来,这鱼做的还是不错的,你再尝尝看。”   压迫感消匿了,然而脸色仍然不太好看。   辰昱没说话,就着平九的筷子吃了鱼,却眼尾扫到了还在发呆的姑娘,眉宇间泛上一丝不耐烦。   似乎是失了再玩下去的兴致,将一张令牌似的银灰色物件往桌子上一扔,辰昱扫了下手,“滚出去。” 第16章 第 16 章 第十六章   只见那令牌一出现在桌上,霎时间房间里一片诡异的寂静,众人的表情皆像是见了鬼一样,惊得头也没回一下,提着裙摆潮水般的就退出门去了,其中一个姑娘还因为走得太急,在门口绊了一个踉跄,然后急急地关上了门。   平九手里持着的一双筷子还没放下,很是惊异的看了看紧闭的门口,转眼间空荡荡的屋子,又看了看辰昱,“你做了什么?把人家吓成这样。”   辰昱并不搭话,手指扣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这是他思索事情时的惯用动作,他的神情里有些细微的厌烦。   平九不知他在想什么,索性也不费心再问了,顺手拿起桌上的银色令牌看了看,质地不错,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上面细致的刻画出一个图腾,有些类似于燃烧的火焰,栩栩如生。   正钻研着手里的令牌,房间门被轻轻地敲响了,那声音极有节奏,带着毕恭毕敬的意味。   然后平九听辰昱漫不经心的开了口道,“进。”   一个年龄大概在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推开门,他没有带随从,只是一个人走进屋,在离辰昱和平九还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就跪下去了,自始至终没抬过头,道,“微臣魏明真,拜见瑞王。”   平九仔细看了看下面跪拜的人,衣着算不上精贵,但也不至于清贫,中等身材,面容端正儒雅,蓄了一把小胡子,很有几分文人雅士的派头。而这人似乎也对二人坐在这里没什么意外的样子,恭恭敬敬,像是早有准备了。   辰昱此行接头的亲信,竟然是旭州刺史,魏明真。   平九在心里微微惊讶。   平九向来对朝政了解甚少,但常在江湖走,平九从百姓嘴里知晓一些当官的风评,这个魏明真做宋州知府时声誉就不错,听闻才学广泛,胆识过人,更肯视察民情为此进谏,只是性情耿直,早些年因直言不快伤了龙颜,被当今圣上贬出了京都,近几年虽一步步升迁至一州刺史,却仍不被当朝重用。   却是个有良心的好官。   平九在瑞王府短短时日,便听闻辰昱善于攻心纳贤,却没想到连魏明真这样的顽固之士也甘心为他所用,可见他的用人之道实在深透。   然而平九一直不知道辰昱究竟想做什么。   辰昱没提过,平九自然也不细问。只是心里模糊的有了一个轮廓。   或许辰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需要平九,或许这一路上即使没有平九相助,他也会有其他途径撑到这里。一切他都早有目的,平九看着辰昱轮廓分明的侧脸,一只手慵懒的撑着下巴,听魏明真大致禀报状况时,目光深长潜着玩味掌控的幽光,平九知道,他远不如看上去被动狼狈,他不动,如同猎豹潜伏,只是在等一个时机。   原本来这青楼就是一个幌子,魏明真只是谈了几句,二人便不再细说了,正巧这时外面人敲门说楼下有马车等候。   魏明真在封淮城西区有一座幽静的院落,三人坐着马车过去时,发现那里早已有人等着了。平九环顾一圈,四人中只有一人看着眼熟,似乎在京都远远见过一面,是个官衔不低的武将。   自那锦靴踏下马车那一刻起,辰昱周遭便有些不同了,他表情冷淡,径直向前走去。   平九作为瑞王的名誉暗卫,跟在队伍的最后方,大家对他的出现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一路紧跟着辰昱进了屋。   平九走到门槛处,正摸不准是跟他们进去还是在外面等着的时候,却见辰昱忽然停了脚步。   他向旁边人淡淡吩咐了一句,“准备些银票。”然后向身后微微一抬手,头却没回过来,道,“不用跟着了,去玩玩吧。”   平九顿住脚步,知道这句话是跟他说的。   好像他们第一次西苑相见,又如同那日秋猎随风飞扬的黄旗烈日下,他倨傲沉稳,却目光总是向下沉,看向一个人时,带着居高临下的审度意味,即使是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什么实在的情绪,你会感觉到他手中掌握着的东西远比你想象的要多,而你本身离他很远。   平九在门槛前站住,不再向前,只是道了一句,“谢王爷。”便随着管事的仆从走了。   他是当今皇上的第七位皇子,更是权倾朝野的瑞王。他的事平九帮不上忙,谋划什么平九也不关心。   需要时留在身边,不需要时最好识趣走开,这种无情的行事风格,倒很是瑞王殿下的做派。   只是支走他,又何必费什么心呢?   平九将银票收在袖口里,走出院落,望向映红的半边天,神色有些遗憾。   ——————————————————分割线—————————————————   在封淮这个地方,想要随处玩玩,还能玩什么呢?   平九随意找了家档次不错的酒楼过夜,辰昱给的银票足够一般人在这封淮挥霍上大半个月,倒真是可以在这里好好享受一番。   只是平九实在没有寻欢作乐的想法,他很累,没有什么兴致,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好些时日没有睡得这样深。   等第二日醒来时,天色已明明大亮,看那日头,大约已是午膳的时间了。   平九并未在那酒楼里吃饭,只是吩咐小二留下房间,便提剑向外走去。封淮这地方人龙混杂,街上多得是剑客商贾和各色小贩,流水一样的人情,有时候两人撞在一起,便这样就算是相识了。这在别处是很难想的。   辰昱未告诉平九几日回去,几日再走,一切都凭平九自己揣摩了。平九摸了下自己的手腕,当日秋猎,辰昱曾拿了一粒药丸考验他,而平九诊了几天的脉便知道,那其实是一味蛊虫的子蛊,叫做“离恨蛊”,本身并不会危及生命,却是当世无解的几味蛊虫之一,当“离恨蛊”的子蛊离开母蛊超过一个月,子蛊的植入者便会心口疼痛难耐,食欲难振,常常无法入眠,神思恍惚,很有些相思病的症状,且时间越久便越是让人饱受煎熬。   对于辰昱竟给平九喂了这样一味蛊虫,平九起初是有些不解。后来却渐渐了然,辰昱那样霸道一个人,怎么容忍平九忘了他?大概是即使日后再离开,也不会再让他好过。   思及至此,平九也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只是暗暗叹了一口气。   辰昱给的银票面额有些大,平九先去钱庄换了些零散的前,沿路买了几个肉包子,用油纸包起来热气腾腾的,平九提着一边纸角,对着白糯糯的包子皮咬下去一口,立刻有热烫的浓棕肉汁涌到唇边,倒是着实烫了他一下。   南方的包子比北方汤汁香浓,个头也比北方的小一些,平九走在街上倒抽着冷气,看见嘴边呼出去的一大口浊浊的白气,心里十分满足,想着真是好吃。   还是拿在手里吃进肚里的食物比较实在,从不是假象。   张嘴正准备再吃一个,忽然听见不远处有吵闹声。   骂骂咧咧的,隐约还有动手的声音。   平九不想凑热闹,把包子塞进嘴里,打算转身绕过去,忽然听到一声拔高音调的大喊,“小兄弟,别动粗!老夫看你印堂发黑,脸上有挂,近期或许有血光之灾……哎哎,别打脸!哎呀!别打脸别打脸!”   这声音苍老,但底气中足实在平生罕见,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平九一口包子险些噎住,默默回过头去。   这声音……好生熟悉。   就见错落的人群夹缝中,一竿子神机妙算油腻腻的破布歪倒在一旁,不知道受了多少岁月的摧残,上面还打了两个补丁。   一个灰袍老头正抱头缩在地上,被三个酒楼武夫拳打脚踢,惨叫声倒是一声比一声响亮,一个中年女子掐腰站在旁边,被气的胸口一起一伏,“你这老贼,在我们店白吃喝三天,还想偷溜?来,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我搜出来!”   平九连忙挤进人群里招手,“别打别打,这钱我替他付了吧。”   武夫闻声停了手,老头也抬起脸,他面容黝黑,满脸朴实的褶子,然而身体硬朗,原本还期期艾艾的在地上装可怜,待一看清楚从人堆里挤出来的平九,立刻从地上蹦起来,还不忘手脚利索的把那杆破帏布也拾起来。   看那精气神儿丝毫不像是被人痛扁过的,竟然还十分上道的按着指头点了一点,老头指着平九惊奇道,“老夫掐指一算便知今日要遇贵人,小鸿鸿,没想到竟然是你!”   平九脚下一顿,堪堪忍住了掉头就走的冲动。 第17章 第 17 章 第十七章   平九坐在饭桌前,面对着一大桌菜默默无言,灰袍老头坐在平九对面,倒也不跟平九客气,那架势活像饿了三天没吃饭一样。   平九注视着他风卷残云扫荡了半桌之后,方才开了口,“薛老怪,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这么穷……”   那老头咽下去嘴里的饭,很有异议的用筷子敲了敲酒壶,牙上还沾着一片碧绿的菜叶,“你小子,发达了也不知道来找我,明明当年一块睡大街的交情,你忘了吗!”   平九被噎了一下,道,“我什么时候睡大街了……最不济我也能睡个树杈啊。再说了,您老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上哪找你去。”   老头一听也是这个理,转过脸去扒了两口饭,押上一大口酒,一脸褶子都舒展开了,问平九,“怎么,咱也有几年没见了,现在混哪啊?“   “恩……也没什么,跟着瑞王混呢。”   老头闻言一口酒喷了平九一脸,二话不说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了,拿着筷子指着平九不住的抖,“你你你——!你竟然敢找到瑞王脸上,啊?你把我当年说的话都当放屁了是吗!啊?你是不是要气死我,啊?”   薛事安,江湖人称“薛老怪”,放在几十年前也是江湖传奇人物,只是很少以真正面目露面,江湖人只闻其名,不识其人。薛老怪师承江湖爵迹已久的神机门,素来以脾性古怪又通晓天下奇门遁甲之事著名,又号称“百事通”,天下间不管朝野江湖,各种隐秘八卦皆能通过各路眼线给挖过来,是以很少有人敢惹到他头上。而且薛事安偏好给人算卦,专以此门路讨生计,但是不知为何,算出的卦基本是好的不灵坏的灵,久而久之在江湖名声十分之臭,享有“头号乌鸦嘴”之美誉,没什么人真敢找他算命,所以多数的时候,他都没生意,过得很穷。   陆一品与薛事安年少便相识,是故平九在很小的时候便认识薛事安,在平九的印象里,陆一品向来是个极为自律的人,薛事安却是个荒诞不羁的奇人,俩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处的,在陆一品生前一直保持着不错的旧友关系,然而薛事安是个很洒脱的人,换句话说就是没心没肺,得知陆一品死时也没见得有多伤心,却不知怎么的,一直以来对平九表现的很热络,但凡见面就没少给平九灌坏水,在平九年少无知时常常被其带的三观崩坏,再想想平九那些年的风流成性,放荡不羁,或许也与薛事安一直以来苦口婆心的教导有一定的关系……   而且薛事安有个习惯,每当他特别生气的时候,就会在每一个顿句后面加一个十分愤慨的,“啊?”   眼下平九被他连续“啊?”了三下,表情渐渐露出些许无奈,道,“除了瑞王,我还能指望谁?”   薛事安干瞪着他,动了动嘴唇,却没说话,平九将左手递到薛事安的面前,手掌展开,目光稳稳的,继续道,“你也知道的,我的时间很少了。”   薛事安目光向下移,看到平九手掌那延伸的不明显的银线时,目光不动了。   他坐下来,筷子一扔,饭也不吃了,腮帮上泛着油光,很是沉默了一会。   然后薛事安问平九,“你还有多久?”   平九收回手,道,“若以后能不动用五成以上的内力,来年过年,还是可以看见烟火的。”   薛事安一听,顿时胡子又吹起来了,一把拾起筷子,把饭桌戳的咚咚直响,怒道,“你这样了,你还敢用上内功?啊?还五成以上?啊?你是不是嫌自己死得不够早,想赶着去投胎?啊?你去吧,你去!老夫是懒得管你了,我懒得管你!”   平九也很有眼色的给薛事安倒了一杯酒,好言劝道,“您老可别不管我,否则日后若真有事所托,我真的没人能指望了。”   薛事安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利嘴豆腐心的主,眼前这年轻人一张脸温和如玉,嘴角含着笑,却好像大病未愈,苍白的总让人觉得不很健康,谁能想到他当年负剑五岳之巅,背后苍山层峦胜雪连天,横扫天下英雄独一人的孤绝姿态,那眉眼间的意气风发,何等骄傲,又是何等不知天高地厚呢?   他黝黑苍老的脸绷了一会,忽然松懈下来,从胸口里重重的叹出一口气,拉过平九左手,对着纵横的掌纹细细辩了一辩,那粗糙的拇指摸索到掌纹上断裂极深的一截,自语道。   “躲不过去,真是躲不过去,叫你嘴贱,叫你嘴贱……”   话未说完,忽然抬眼看向平九,眼睛里还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道,“你竟然跟了瑞王,你怎么会选瑞王呢?“   平九犹豫了一下,道,“嗯,我听世人皆说瑞王很有治国之才,很有明君之相,况且瑞王对我,也还算不错的……“   却不料薛事安极为不屑的嗤了一声,夹着筷子在空气里随意的挥了挥,“瑞王此等心性,治国之才确有,待人之道实在不敢恭维,况且就你这点斤两,当心被人连皮带肉的扒干净了,还死心塌地的不自知了!实在不是良人,怎么会选瑞王呢?”   平九见薛事安难得的愁眉苦脸,不由得含上一点笑意,摆手道,“你这忠告来的晚了些,况且活都不知道能活到哪天,良不良人的又有何差别?至于瑞王,我还是愿意赌上一赌,只要拿到我想要的,他怎么对我又何妨。”   薛事安见平九面上轻风云淡的,也是舒展开了浓眉,只是叹息,“你能这样看得开,也是幸事,只是……”   薛事安顿了顿,没说下去,兀自摇了摇头。   人各有命。   命轨多年前就已经定了,既是天定又逃不出人为,薛事安是一路看着来的,当年既然没去插手,如今又能做什么改变呢?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所以然,薛事安索性把筷子一扔,有恢复了原先不务正业江湖骗子的嘴脸,一把抓过神机妙算的破帏布,站起来嚷嚷道,“想这些乌七八糟的有什么用?今朝有酒今朝醉,眼下快活了才是正道,走走走,老夫带你去长长眼去,松鹤楼的小曲儿你是不知道啊,尤其是头牌青苕的身段,那一眼,真是魂都给勾了去了,哪还管得了什么死不死的,走走,别墨迹了,现在就去。”   平九生生被他拉起来往外走,那势头挡也挡不住,心想薛老怪哪来的钱,还不是花平九……不对,应该是瑞王的钱……   不过松鹤楼?平九在脑海里回顾了一下,心情颇为复杂,那里还真是有位故人……   眼下相见,总觉得不很合适。   ——————————————————分割线—————————————   辰昱从外面回来,斗篷上沾了湿气,推开门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手里拿着一小卷刚从信鸽腿上取下的信条,炭火静静燃烧着将暖气扩散到空气里,桌前烛火滚下一滴蜡泪,屋内事前就被特意吩咐了,所以没有仆人。   辰昱坐在桌前,展开信条,那雪白的信条上只写了寥寥四个字,万事皆备。   辰昱只看了一眼,便就着烛灯将那信条点燃了,然后手指一松,纸条缓缓飘进炭火盆,转眼窜起一条火苗,吞噬了。   辰昱将斗篷解下,随意的搭在一旁,久坐着不说话,手指在桌上轻轻地敲了两下,好像在衡量着什么。   片刻后,他忽然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院落外沿处站着两个士兵,看样子是等着侍候的,辰昱一推开门,那二人立刻站得笔直,察觉瑞王沉甸甸的视线投过来,更是半分也不敢动了。   辰昱道,“把雁真给我找来。”   那二人双双领命,一人快步跑出去了。   大概过了很短的时间,一个身穿侍卫服的年轻人便站在了辰昱屋前,极恭敬的对着门敲了三下。   辰昱直接打开门,那雁真似乎没怎么跟瑞王这样近距离的站过,当下诚惶诚恐的就要跪下去行礼,被辰昱抬手一扬打断了。   “免了,人呢?”   雁阵半空中的姿势一顿,立刻又站直了,会意到瑞王是要他汇报昨天跟着的人的行踪,于是就把平九从昨天到今日去过的所有地点,见过的人,连路边买的哪家包子都汇报了一遍。然后说,“人现在在松鹤楼。”   辰昱自始至终没什么表情的听下去,对这些繁琐的细节竟也没有打断,听完之后忽然问他,“松鹤楼是什么地方?”   雁真原本看着瑞王的没什么表情的表情,越说就越有些心惊胆战的,见瑞王这样问了,下意识脱口而出,“就是青楼。”   然后雁真就发现,一直没表情的瑞王,脸色忽然变了一下。   辰昱抬眼,冰冷的看着雁真,那眼底忽然凝聚起的暗沉怒气,惊的雁真险些腿一软跪下去,就听辰昱重重的压了一个字,问道,“哪?”   雁真感觉自己都要哭了,结结巴巴道,“青、青楼……”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不大合适,给新人物改个名……不影响 第18章 第 18 章 第十八章   十年前,是陆秋鸿第一次到封淮来,那年他年仅十五岁,完全是个不怕惹事的毛头小子。   那时松鹤楼是这条街数得上名的一户门面,却远没有现在的名气兴盛。那时的青苕也不叫青苕,被人叫做小河秀,十五岁已是出落得十分温婉动人,却为人太过于拘束羞赧,在楼里没什么存在感,并非是会让人一眼便记住的,比起如今韶华胜极的当家风貌,更像是两个人了。   那年,小河秀半生不熟的被老鸨压着敢上阵,坐台面已有半年之久,大多公子哥是不喜欢小河秀这样拘束放不开的性子,所以刚把小河秀放出来没什么生意的,却某天突然被一个口味独特又喜好折腾人的老商贾看对眼了,小河秀生的单薄,身子骨弱,被人折腾一次不免要躺上好几日才能下床,若一来一往成了常客,那更是把人往死里糟蹋了。   陆秋鸿与小河秀初遇时,陆秋鸿正轻功踩过屋顶,小河秀头天晚上接完客,一身伤痛躺在床上,大开着窗,一双眼睛无神的望着外面,神情好像在做梦。   看着看着,窗外忽然划过一双靴影,小河秀眼神没动一下,仍奄奄一息的看着外面,却片刻后,那靴子又回来了,定格在窗框上,稳稳的踏住。   陆秋鸿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他初来乍到,想看这大名鼎鼎的封淮有什么可吸引人的,正在屋顶上逛着,却发现有个小姑娘像死鱼一样躺在床上,眼神里空空的,陆秋鸿心里好奇,又闲来无事,便返回来看了她几眼。   “喂,你知道封淮有什么好玩的吗?”陆秋鸿旁若无人的往窗框上一坐,一只腿踩着窗沿,另一只腿撂在外面,问她。   小河秀动了动眼珠子,滚落下一滴泪来,轻轻地呜咽道,“这日子,可怎么才是个头呢……”   陆秋鸿原本只是打算问个路,见她竟然自顾自的抽泣起来,顿时有些心虚,道,“哎,好好的你哭什么啊?”   小河秀本就心里委屈的要命,一听陆秋鸿嚷嚷,顿时开始放声大哭了,哭的使劲又牵扯到伤口,更是眼泪掉个不停,“我好痛,我受够了,我不要活啦!”   陆秋鸿:“……”   最后没辙,陆秋鸿越过窗框走进来,少年的身体正是抽的像竹笋一样高瘦,脸却还带着一些十分俊秀的稚气,抱着剑苦恼的看着她,道,“你何必寻死觅活的,我就觉得死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你难道不怕死吗?”   小河秀哽咽道,“我怕,我怕有什么用呀!台面上被人糟蹋,回来了还要被鸨儿打……我、我……呜哇……”   陆秋鸿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了,“你先别哭,你别哭!这样,你告诉我哪有好玩的,我就帮你把那人揍一顿,这样我们就谁也不欠谁的了,好么?”   小河秀看了陆秋鸿一眼,不怎么信的神情,一双哭肿的眼泡,嘴里还吸着气儿,实在谈不上风韵。   陆秋鸿感觉这笔买卖自己有点划不来。   后来陆秋鸿还是帮小河秀出手了,师傅常说,江湖人是要十分重承诺的。那老头当天夜里又来找小河秀,小河秀躺在床期期艾艾的,半天爬不起来,于是老头被请到小河秀的房里,老鸨陪着笑关上门后,老头就把刑具一样的东西一样样摆在桌上,正要享受一番,忽然见陆秋鸿从屏风后走出来,二话不说,抬腿一脚踹断了那老头胸口的一根肋骨,还把那人顺着窗扔了出去。   年少的陆秋鸿无法理解,心想你一个大男人,欺辱一个小姑娘,怎么能不羞愧呢?   后来事情也没怎么闹大,而且小河秀用实际行动告诉了陆秋鸿,这封淮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她举止生涩的带走了陆秋鸿的第一次,用尽了她所能用的全部温柔的技巧,在她长大的环境里,男人总是会这样被取悦,陆秋鸿也不例外。   十五岁的小河秀感激陆秋鸿,或许还怀了一丝那个年纪独有的春意,只是那时的陆秋鸿却未作什么回应,十五岁的少年还很不能懂这种情绪,他尝了鲜,觉得新奇,第二日便潇洒快活的走了。   故事里,英雄与美人总是交织着爱恨情仇,缠绵着令人落泪的悱恻,可是现实里,有那么多错过,又有几个会得到像样的结局呢?   只是陆秋鸿离开的那个清晨,小河秀终生都记得,推开窗望出去,那是一个蒙蒙的烟雨天。   ————————————————分割线———————————————   平九与薛老怪坐在松鹤楼的上等雅间,一人各倒了一杯清酒饮着,这里灯是通明的,红绸泛着油润堂皇的光泽。   今夜一掷千金,几乎把瑞王给的钱花去大半,为的只是一睹传言里艳冠江河的青苕的芳容。   当然,若不是薛老怪吐血力荐,哭着喊着也要来,光平九自己根本提不起兴趣,人又不是没见过,何必花那个冤枉钱。然而按照薛老怪的歪理来讲,你知道瑞王多有钱呀?若是手里有钱还不花个痛快,那根没钱还有什么区别?   平九拗不过他,心想,辰昱既已打发他出来玩玩了,这种地方倒也符合此地的人情风貌,不算出格。   正想着,门已被缓缓地推开了。   先进来的是一个小丫头,她进来后便立在一旁,方便有事吩咐的,片刻后,一双薄纱鞋笼住的秀美玉足便踏进来,青苕执着一个茉莉花泥青低的团扇遮在口鼻处,只露了一双微微下垂着眼睑的桃花眼在外面,低眉妖娆,即使视线不落在你身上,那泛着绯红的眼角也好像是会勾人的。   平九看着青苕步态蹁跹的走进来,平九对着她看了一会,好像在辨别什么。   平九十五岁与小河秀萍水相逢,告别后几年后又去过封淮,再见小河秀时,她已改名做了青苕,在封淮的名气可谓红透了半边天,那身段清幽楚楚,容颜出落的倾国倾城,手里捧着一把琴,一笑就撩走台下一片人的魂儿,然而当年还是看得出一丝丝年少时的影子的。   而如今,倒真是与曾经判若两人了。   平九叹了口气,被青苕细心听了去,她坐下,神色间不见刻意的妩媚,却更是美艳的让人移不开眼,她淡淡一笑,“公子一见青苕便愁也似的叹了气,恐怕,是青苕让公子失望了吧。”   若说平九对青苕是有些陌生的,那青苕对平九却是半点也没认出来。平九思及至此又是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的变化或许比青苕还要大,这话说得不无道理。   青苕见平九叹气连连,心下是有些纳闷,脸上却丝毫不表露出来,仍是含着让人舒适的淡笑。薛老怪见此连忙打岔,摆手道,“青苕姑娘,你不用跟他多说,这小子就是个木头,他原来总屈在山上啊,是个啥也不懂的野人,我就带他出来见见世面,你看,就青苕姑娘这气质,这绝色,放眼大江南北,哪还能寻得到?”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拧上平九的耳朵,“你小子,你还给我愣?你知不知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平九心下无奈,不明白陆老怪怎么还会把自己当成十四五岁的小毛头,动不动揪耳朵,这像话吗?   不过千金倒是真的不含糊,如今青苕的身价早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小丫头,她担着松鹤楼半个老板娘,已接近处于隐退的身份,若不是运气好,一般人还真是见不着她的。   却听忽然青苕开了口,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平九,目光里流露出一些思索,道“这位公子,敢问怎么称呼?”   平九揉了揉耳朵,道,“在下平九,青苕姑娘,久仰大名了。”   青苕一听,有些恍然的样子,思索的神情却敛了去,又露出最初的微笑,道,“我见公子生的这样好看,卓尔不凡,故而多嘴问了句,若是换成楼里一般的姑娘,怕是钱也不收便将公子硬留下过夜了。”   平九捂着嘴咳簌一声,道,“恩,也不是没有过的。”   青苕被逗笑了,她饶有兴趣的瞟他,“平公子,我们是不是见过?”   陆老怪忽然大笑一声,站起身,拍了拍平九的肩膀道,“我看青苕姑娘对你很有意思啊,便宜你小子了,今晚好好享受,老夫我先出去找别的姑娘快活了,哈哈哈。”   一边大笑着一边走出门去,连同旁边站着等吩咐的小姑娘也跟着出去了。   一时间屋里只有两个人,红烛静静地燃烧。   平九给青苕倒了一杯酒,和善道,“我以前是常来封淮的,自然认识青苕姑娘,可是青苕姑娘不会记得我吧。”   青苕拿起小酒杯,微垂着眼,睫毛长长的翘着,朱唇丰润饱满,对着酒杯一触即离,留下一道浅浅的嫣红印子,她迷离的笑了一下,“你长的很像我年轻时的一个故人。”   她顿了顿,似乎在追忆往事,又道,“他是一个特殊的客人,很可恨,但也很可爱,不过你们并不是一类的人。”   平九看着青苕自顾自斟了几杯酒,她好像情绪上有些放开了,一开始有些客套的微笑淡去,逐渐变得有些神色冷淡。   平九看她喝的起劲儿,饭也不怎么吃,便道,“姑娘如今,似乎比前些年有些变化了。”   青苕神态慵懒摆了下手,却指尖仍有自然妩媚的美感,她微蹙着眉,“看见你,不知怎么却让我想到很久以前的事了,说来可笑,很久以前我还会梦到一个人,他在梦里问我,你这些年怎么样?我会告诉他,比以前是好多了……”她不知怎的,明明笑开了,却眼底盈盈如碎玉,有些悲伤,“可我终究是没再见过他。”   平九微微一怔,举起的酒杯又放回去了,问青苕,“那位故人,你是想再见一次吗?“   青苕忽然妩媚的看了平九一眼,她十指纤纤,轻轻地点了平九的额头一下,调笑道,“想见也不想见,想见,因为我不甘心,我最好的时候给过他,他却连夸我美都没夸过就走了,不想见,因为我早就不是以前的我,他有恩于我,我报恩给他,江湖不见,便也两不相欠。”   平九看了青苕一会,微微笑道,“本想帮你托人找找,如此,倒也是好的。”   青苕托着腮,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平九,“你这人好有趣,既然花钱请我来了,却跟我谈别的男人谈的这样兴起,这话传出去,别人怕是要笑我了……”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一阵骚动,匆匆的脚步跑近,猛地推开门,刚刚侍候的小丫头气喘吁吁跑到青苕面前,趴在她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就见青苕表情忽然惊诧了一下。   平九在刚才便已听到整齐的脚步声闯进这栋楼里,正琢磨着会是什么事,就见小丫头跑进来,平九的耳力而言,这么近距离的耳语自然听得清楚,就听见那小姑娘谨慎的说,“官府来人了,要抓朝廷钦犯。”   青苕站起来,对着平九为难的道了句抱歉,便要出去处理这突如其来的事情。   平九不动声色的喝酒,听着松鹤楼一个个的房门被大批的官兵粗鲁的撞开,搜查声吵闹声不绝于耳,且距离平九的房间越来越近,心里大概是有一些底的。   结果,不多时就见上等雅间的门被毫不客气的踹开,全副武装的士兵拿着画像冲进门,一见到平九,便冲周围招呼嚷道,“在这,别让这逆贼跑了!”   平九心里无奈,若真想跑,即使眼前再多一倍人,又岂能拦得住他的分毫?可是瑞王还是派人来了,大概就是让他乖乖跟着回去的意思吧。   平九也不反抗,被人狠狠地从椅子上压起来,重重环绕着往外走,刚走出门,就看见薛老怪站在环楼对面的人群里,神色平静的看着平九的方向,然后给他比了口型,三个字,雁鹿山。“   陆老怪说完这三个字,就撇去脸,混在人群中不见了。   平九望着薛老怪消失的方向看了一会,转过头来。   再往外走走,就看见青苕神色阴晴不定,遥遥的站在门口。   平九被人拥着往外走,他走到门口时,神色气定神闲,却是的清朗开了口,微微侧过头去,嗓音平缓,“若日后江湖不见,还望姑娘,勿念故人,岁月无忧愁。”   青苕听闻,忽然脸色大变,那攥在手里的纱巾被捏的死紧,目不转睛的看着人群里平九。片刻后,她却忽然松开了手。   她笑了笑,有些无力,又有些遗憾似的。   苦苦记了十年,原来只是自己意念中的幻影,我早已认不出你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此章是一个过渡章,也像是番外。。因为瑞王没出来,我就争取一股脑把过渡剧情堆在一起发了…… 第19章 第 19 章 第十九章   平九被关在地牢,四天过去了,依旧没见到有人来探望。   定的罪名也是很含糊,昨日听门口狱卒小声议论,字里行间说的好像是平九与“叛国、谋逆”有什么关联,这可真是给他扣了一个不小的帽子。   可是平九安安稳稳的坐在牢里,给什么就吃什么,问过一次狱卒可有什么读物打发时间,被骂回去,也就不问了。   看守平九的狱卒一共有三个轮值的,都是封淮本地人,三天过去了,却不见这个重犯有什么急躁的,神色清闲的好像只是被请来喝茶的一样,他们不免就有些生气。   可是上头下了命令,不仅对这个犯人的情况交代的很模糊,还特意强调了不准动刑。   只是一旦牵扯上谋逆、叛国这样的罪名,无论如何也逃不过死罪。然而他却不见有绝望灰败,更或者说,他好像一直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静静等待着什么发生,或者在等什么人来。   狱卒整日守着平九没事,不由得就讨论起他来,猜测他的身世,猜测他具体犯了什么罪,或者得罪了什么人,猜测他到底在等什么,等真到了断头台,再硬的汉子也要露怯。   每说到这里时,狱卒们的笑声纵使大的夸张,好像从中得到了什么快感。   等到第六日时,重犯似乎等待了他要等的人。   那是一个年轻人,一身类似侍卫的行头,被知府领进地牢后,显示环视了一周,然后年轻人对知府说,“麻烦了,知府大人。”知府诚惶诚恐的回礼,“哪里话哪里话,雁大人回去后,还劳烦向那位大人传到本官的心意啊。”   被唤作“雁大人”的年轻人点头道,“一定。”知府立刻指着地牢的门对着狱卒道,“还不快点把门打开?”   狱卒互相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不由得把门打开了。   年轻人走进来,对着平九抱了抱拳,道,“平先生,我家大人有请,劳烦跟我走一趟吧。”   平九站起来,弹了弹身上的灰。   狱卒看着平九就这么光明正大的跟着雁大人从地牢里走出去了,心里无比纳闷,心想,或许这个人的背景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大上许多?   平九跟着雁真上了马车,外面的天是漆黑的,在地牢待了几天,平九没见到日光,对时辰已经没什么概念了,于是问雁真,“雁大人,敢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雁真看起来是个相当飒爽的人,年纪看起来与平九差不多大,他笑了笑,道,“平大人不必这样,叫我雁真便可,现在……大约是亥时了。”   平九心里不知道暗卫算是几品官职,也不去细究了,只是想了一想,又道,“在下这样蓬头垢面的似乎有些不妥,不知可否通报一声,让我收拾一番再去呢?”   雁真苦笑了一声,“平大人,你可别难为我了,你要是去的晚了,大概出门就得给我收尸了。”   平九表情停顿了一下,道,“王……额,这位大人最近心情不好么?”   雁真扭头看向平九,仍然是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伴君如伴虎啊!”   平九,“……我明白了。”   马车停的地方并非是上次魏明真带着去的那个院落,不过同样偏僻幽静。   雁真带着平九穿过前堂,转几个弯走到一扇屋门前,轻轻敲了三下门,报道,“殿下,人已经带来了。”   大概过了能有五秒,里面传来一声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嗓音,一个字,“进。”   雁真投给平九一个十分怜悯自求多福的眼神,推开门。   平九停顿了一秒,抬腿迈进去。   屋内温暖的火盆静静燃烧着,平九身上似乎还残留着地牢湿冷的寒气,与这个空间格格不入。   往左一看,便看到了辰昱,他坐在宽大的书桌后,肩上搭了一件厚重外衫,砚台下铺着一张白纸,他正执笔写信。   自平九走进来关上门后,屋内就再没有声响了,平九隔着一段距离看他,发现烛火映亮的那半张脸有些冷冷的,眉峰微皱,不是明朗的神色。   平九在门口站了一会,开始环视房间的四周,一尘不染,床铺被褥都是极整洁的,好像从未有人住过一般。片刻后辰昱收了笔,他抬头,仿佛刚发现平九在屋里似的,眉头一皱。   平九发现了他的目光,回过头来,“王爷特意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辰昱放下笔墨,顺势往椅子后背上靠去,目光含着一丝冷冷的玩味,“没事不能找你么?”   平九伸手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和冷气,平和道,“王爷哪里话。”   辰昱一言不发看了平九一会,见平九周身没有破绽,嘴角的冷笑渐渐沉下去,“怎么,非要这样跟我说话?”   平九不避他眼中的锋芒,道,“你希望我怎么跟你说话?”   辰昱从椅子上站起来,“来,你说实话。”   外衫顺势从肩膀滑落,屋中火盆烧灼“啪”的一声脆响,扬起几点微明的火星,他走到平九面前,。   目光缱绻阴郁,从鼻梁下滑,最终停留在平九的唇上。   窗外夜色如墨,他问平九,“你去青楼干什么?”   平九目光跟着动了一下。   他知道瑞王会派人盯着他,只是不知道那人认不认识与他一起同行的薛事安。   薛老怪行踪谨慎,看见了也无妨,只是平九留了一分心,他不愿在瑞王面前提起薛事安,这是他最后一条退路。   他绝不能让瑞王引起对薛事安的任何关注。   所以平九气息压下去,只淡淡道,“你交代给我了钱,可没交代我什么地方不能去啊,王爷。”   辰昱目光一顿,一丝浓重的戾气隐藏在下意识紧皱的眉峰里。   他后退半步,道,“很好,你很好。”   然后就听他冷冷的笑了一声, “陆秋鸿,此行患难与共,你所做作为原来都只是做戏么?”   平九仍旧是那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王爷,若你从未信过我,又何必让我陪你走这一趟。”   可是平九的眼底没有丝毫情绪,甚至是有些冷漠的,辰昱盯着平九的眼睛,目光紧迫,张了张手掌。   平九继续道,“王爷如此兴师动众的抓我回来,想必早有人汇报过了,又何必来问我。”   辰昱反手用力握住平九的手臂,“我若不找你,你还想在那过夜不成?”   两人生硬地僵持了几秒,平九另一只手握住辰昱的手腕,推开的一瞬间淡淡笑了,“你当我陆某是什么人了。”   他笑的不走心,辰昱也看出来了,然后平九又道,“那天即使官兵不闯进来,我也什么都不会做。我只是在想,你若有事瞒我,我自不会去讨没趣,又何必特意把我支去消遣呢。”   辰昱手上空了,却还维持着攥紧的姿势,手掌逐渐握成拳,似乎在克制什么。   瑞王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平九心里明白,他这样刺激瑞王,也不过是想要把辰昱此刻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他身上。   可今天突然把他叫来,说上这么一番话,其实就已经有些出乎平九的所料了。   却听辰昱继续说道,“我瞒你,是因为那些事与你无关,况且,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   瑞王这算是在跟他解释?   察觉到这个现象的平九心里有些吃惊,却见辰昱说着,猛地把平九按在门上,道,“……是不是做戏给我看,这份虚情假意,对谁都可以。”   平九被推在门上,有一瞬间几乎表情都是凝固的。   他不是没想过辰昱会做什么,会说什么,可他还是没想到辰昱会说这种话。   平九被辰昱压着,他尝试着直起身,察觉到对方的力道没有那么稳了,就顺势抬臂前倾。   他给了辰昱一个很轻的拥抱。   平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原本带着安抚意味的抱上来,怀里那个身体先是僵硬的站着,随后慢慢有了软化的趋势。   辰昱侧过头,热热的呼吸就喷洒在平九的耳边,他那凌厉的气势一瞬间仿佛烟消云散了,只在平九的耳边低低的道,“本王命都敢给你,你为什么还觉得我不信你。”   平九维持着拥抱在原地没有动。   他只觉得此刻心里有个地方不太对劲。   突然的仿佛是整个心脏抽干了血液,还隐含着一丝漫无目的的痛楚。   茫然四顾,他伤痕累累,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最狼狈的不过是现在。   他对瑞王不是没有防备,从见的第一面起他就明白。   可他的心脏仍在跳跃,还在活着,怀着一份本不该属于自己的情绪。   一下一下有力的告诉他。   这份情动是真的。   他活不久了。   而这个人还是瑞王。   简直像是在说笑。   然后他看见了辰昱的眼睛。 第20章 第 20 章 第二十章   平九睁开眼,看见的是一片陌生的暗青色床顶。   床上床下散乱着各种衣物,平九身侧躺着的一具温热□□的身体,一只手很有分量搭在平九的腰上,呼吸平缓绵长,睡得沉稳。   平九沉默的躺在床上,回想昨天晚上,从门口再一步一步挪到床上,两人除了没有做到最后几乎什么都做了,那感觉就好像让人一下子回到了初尝禁果的年纪,互相触碰时身体忍不住的发抖,有一团极旺盛的火焰在体内燃烧。   可是,清醒之后,平九却没有什么喜悦。   他脸色始终很平静,仰面躺着,想了很多事。   然后抬手,手背遮住眼。   那手掌逐渐握成拳,用力到指关节发白,就那么紧紧地握着轻微发抖。   平九没有退路了。   无论真心假意,他要不起辰昱的感情。   如此相处下来,他骗得了瑞王却骗不了自己,他确实动心了。   平九从来不是一个多沉得住气的人。他性情高傲同样心思不复杂,认定了的事就一定会做,同样,他其实是一个容易受感情趋势的人。   所以昨晚那种情绪的煽动下,平九还是说了一句,“你怎么会不明白我的心意?”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陷阱。   那一瞬间,平九看见辰昱的眼色变了,那黑色的欲望如同深渊,潜藏浮动,那神情既非惊怔,也非无动于衷,而是介于两者之间,更浓烈,更庞大。   那是一种满足,一种势在必得的,又永远也填不满的满足,他好似在微笑,有那么一瞬间,平九觉得这一切或许只是虚幻的,好像自第一次见面起,辰昱就站在原地从未动过。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冷眼旁观的目光,没有变故波动,他只是极有耐心的等待着,有那么一日,平九会心甘情愿的走进来。   而平九确实走近了,因为背后全是深渊。   然后就见他静静地,微笑了。   平九想起了很久以前,   陆一品当年还在世时,平远山上,他曾与薛老怪二人酒后打赌,猜想谁会是这日后真正的天下之主,那时三皇子辰琛还在位东宫,七皇子辰昱则刚刚立功封王,名声大噪,二人一时间的风头阵势竟有些不相上下,天下人都在谈论,这从前一直没有显露过山水的七皇子,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陆老怪也是闲来无事一时兴起,捡了一根树枝便在地上画了几个方格,星点,把平时江湖骗子的姿态做足了,然后对蹲在旁边看他画画的平九和陆明潇指着一边的图说道:   你们看,这三皇子才能是有,却八字太过刚脆,性子固执为人自大,若一倒下便再难重立,并非明君的最佳人选。   然后指向另一边,道,再看看这位七皇子,野心雄厚,眼界极深,又心思缜密难猜,不露喜悲,命格自带帝王之气,若他日让他登上王位,必定能给北青带来历代难见的盛极太平。不过么……   说到这里,薛老怪点着手指却突然一顿,皱了皱眉,树杈往平九方向一撇。   小秋鸿,你一生潇洒淡泊,却命中自带极深刻的生死一劫,注定跟这帝王之气犯大大大冲,若他日见得这瑞王,切记切记不要漏锋芒,抓紧裤腿能跑多远跑多远,一旦跟这人纠缠上,只怕……   后面的话,陆老怪咽下去没说,从他的脸色来看,只怕也不是什么好话了。   红蜡燃尽,匀摊在坐台上,一滴一滴的凝固住了。   平九微微侧身,想要从床上坐起来,却不料刚一动,那搭在腰上的手便用力收紧了些,辰昱还并未怎么清醒,所以声音还是有些沙哑的,他用嘴唇摸索着吻了一下平九的后肩,问道,“干什么去。”   平九手掌覆盖在辰昱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安抚道,“有些睡不着了,出去透透气,可是扰着你了?”   辰昱不为所动,手臂又收紧了些,温热紧实的胸膛紧贴上平九的后背,头也顺势埋进平九的颈窝,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清醒了,在平九耳边低低的喃了一句,“这才什么时辰,莫去了。”   平九望着纸窗,天色刚蒙蒙亮,封淮已下了整夜的小雪,掩盖在整座城冷却后的喧嚣之中,寥寥无声。   陆老怪说的话平九并非不放在心上,可是当初自下决心入京时,实乃穷途末路,不是瑞王,也会是别的皇子。   平九心里以为想的很清楚,普苍天之下,瑞王手中还差一个帝位,而平九手中的筹码却不多,他大限将至,所有东西都可以拿出来一搏。   犯冲又能怎样,最差的境地,也不过是提前几天死了罢了。   平九本无后顾之忧。   而如今,却沦入了一个先前无法想象的境地。   想来实在是造化弄人。   平九开口问他,“辰昱,待他日安定下来,你可有什么想做的?”   辰昱沉默下去,平九等了一会,以为他或许睡过去了,轻微的翻过身,却发现辰昱早已睁开了眼,眼里有一些晦涩的情绪在浮动,他一言不发,忽然翻身上去,双手支在平九耳边,身体半撑在上面。   辰昱低下头来,绸缎般长发从肩滑落,垂在平九脸上又滑至一边,“于我而言,从没什么是安定的。我倒是希望这世上再没有人认得你。”   他神情淡漠,却好像开了一个不轻不重的玩笑,继续道,“哪怕有人碰你一根指头,我都想让他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你相信么?”   平九目光一动,想要攥紧手指。   却又竭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放松开,慢慢伸展,好像那细微痉挛从未存在过一般。   平九神色平静的微笑,“你霸道惯了,我有什么可不信的。”   确实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平九本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割舍,可瑞王却远比预想中的还要的更多。   那流溢出来的永远也填不满的空虚。   辰昱低头吻了一下平九的唇,好像思索到什么有趣的事,他的嘴角逐渐挑起一丝笑,却是冷的,没有丝毫温度,“待他日回京后,你会拿到你想要的。”   “但无论发生什么事,留在我身边。”   平九的手最终是垂在身边,手掌放松的半张着,一动不动。   他们互相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然而都看不到对方心里去,也摸不清对方在想什么。只有接触着相互跳跃的心脏是真实的。   平九有一瞬间突然有些想开了,感情的付出并不可怕,他还有自己尚存的底线。   瑞王是一剂猛药,又痛苦,又浓烈,   他要他的真心,还要他的自由。   可是瑞王终究不懂平九。   因为熟悉陆秋鸿的人都知道,他可以没饭吃,可以没酒喝,可以委曲求全,可以忍辱负重。   只有自由。   陆秋鸿还活着,就无论如何不会交出去。   更何况,那是对如今的平九而言,凌驾于生命之上的,仅剩的自由。 第21章 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从封淮启行,一路北上,再没遇到什么伏击。   倒是沿路遇见过一伙打劫的山匪,大概连辰昱一行人的样貌都没看全乎,就被几个侍卫掀的满地乱窜,哭爹喊娘的求饶命,平九骑着马在一边观看,完全轮不到他出手。   行路几日过去了,除却没事给瑞王跑跑腿,平九还是怪清闲的。   “平大人?平大人!”   平九骑马走在前面,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呼唤,回头一看,原来是雁真驾马快奔过来。   雁真行至平九面前时猛一勒缰绳,马蹄飞扬而起又重重落下,年轻的脸显得很爽快,对着平九打了个招呼,“平大人,喊你好几声没回应,走神了?”   这几日因着有人随从,跟辰昱并未怎么有交集,倒是跟这个雁真搭得上话,平九停住马步,“是啊,雁大人,可有什么事?”   雁真摆手,“嗨,王爷吩咐了在这歇歇脚,看你好像没听见走远了,就过来跟你说一声。”说罢,望着北方干冷的天,双眼目露感慨,“再有几日就要过年了,可惜身在他乡也没什么过年的气氛,还是要等明年安定了再过个好年吧。平大人,你觉得呢?”   平九掉过马头跟雁真一并往回走,想了一想,微笑道,“来年若能吃上一顿饺子,倒也是很好的。”   整顿队伍的中心,辰昱翻身下了马,双手还拢在缰绳上,正巧看见平九骑马过来的方向,辰昱的目光在平九身上微微一凝顿,见平九看过来,又不漏痕迹的看向别处了。   雁真似乎也察觉到了辰昱的目光,有些羡艳的看了看平九,“唉,平大人如今就已这般得王爷重用,日后必定光辉无限啊。”   平九放下扬起的手,目光流露出一丝隐晦的深思,道,“若真有重用倒也好了,总好过排不上什么用场。”   雁真好似也想到了什么,摸了摸自己的头,咂舌道,“实不相瞒,我也时常有这种感觉,王爷封王前我便跟随王爷了,那会我还小,隔得远了看王爷只是觉得王爷十分深不可测,近期跟着王爷办事,才真觉得心里有些没底气。”   雁真一边说着,一边往自己脖子上比划了比划,“不知平大人有这样的体会没有,咱们王爷虽说对下人赏罚分明,可是我有时候也会害怕,我怕的不是为王爷去死,我是怕自己没有用武之地,回头就算死了,也不过是白死了。”   平九失笑,“雁大人多虑了,你这样年轻,日后的路还会很长。”   雁真脸色有些气馁,“但愿吧。”忽然又打起精神来,道,“对了,平大人,再往前就是北漠了,你从前可来过这?”   两人已骑马到了安歇的地方,下了马,将缰绳在树干上一绑,平九摇头,“以前只到过这附近,未曾真正来过边关。”   雁真眉头一扬,神采奕奕道,“等入了边关,再往前就是漠兰国了,五年前,瑞王殿下就是在此地,以十万焰煌军对二十万漠兰大军险胜,大概那时连皇帝陛下也是没料到的吧,詹门关一役竟然会打的这样爽快,哈哈。”   平九顺着雁真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金黄的日光下一片浩荡旷野,呼啸过肃冷的风吹过低矮枯黄的草地,极远处的湖水是冰蓝色的,好像海连着天地。   如此干净空旷的地域,却曾是三十万人的战场,这里曾尸横遍野杀气冲天,血水浸透了每一寸土地,一个人的生死,比起这千千万万个人的生死,似乎已经轻薄的没有分量可言了。   那些死去的微不足道的人们,被遗忘的平庸的名字,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连一个浪花也翻不起来,一切都会被时间抹去。   可是若连生与死都变得没有意义了,那么促使平凡的人想要活下去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忽然,日光从地平线上折射出一道微光,平九眯起眼睛。   天边处,两道全副武装的重兵骑队闯出一阵烟尘滚滚,正急速向这边奔来,那马蹄踏地的声音震荡在空气里,轰鸣阵阵。   不多时,为首领队的身形便显露出来,那人体态威武,身穿铠甲,肩上扛了一把大旗,赤红色的底面上,一个栩栩如生的金色火焰在燃烧。   雁真在旁边叫了一声,“是李将军,焰煌军的人来了。”   那队伍一路气势汹汹奔到平九一行人面前,为首的李将军大约四十岁左右,蓄着一把浓密的大胡子,肩扛大旗一跃下马,后面的人也跟着纷纷下马,队伍稍一整顿,李将军把旗子往地上一插,两跨步走到辰昱面前,“砰”的一声单膝跪下,身后人跟着齐刷刷跪下,动作迅速利落,铠甲碰撞声音十分一致。   “末将李明河,参见瑞王。”   辰昱抬掌一挥免去礼数,纵身一步跨越上马,目光深长越过旷野望向远方,道,“人接到了么?”   李明河也跟着跨上马,声宏如雷,道,“禀王爷,人来了两天了,没有差池。”   辰昱点头,忽然转过头,目光晦暗的看了一眼平九,平九总觉得那视线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然后就见辰昱吩咐了一声,“走吧。”衣袖一挥,一马当先的走在前面。   瑞王手握兵权,坐拥詹门关八年不破,十万焰煌大军皆为其一手培养起来的军队,骁勇好战令敌人闻风丧胆,远远望去,一大片兵营整顿有序,纪律十分严明。   队伍走进军营,众人皆找地方安顿了下来,平九随着雁真去安置马匹,走了一半却被士兵喊住,说瑞王有事找他。   雁真一听,立时便把平九的缰绳牵过来,催促道,“平大人你且去吧,别叫王爷等着了。”   于是平九道了句麻烦了,又随着士兵向主营走去,见辰昱一个帐篷前与李将军谈话,平九走近时辰昱正收了话尾,只隐约听到“卫王”“漠兰”什么的,辰昱余光见平九走到了,偏过脸道了一句,“其他人在外面守着,你跟我进来。”掀开帘布走了进去。   平九脚步未停,跟着走进去,帐篷内温热干燥,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扑面而来,伴着些许微弱的血气。   忽然,空气中一丝诡谲的气息乍现,只见一道黑影极快速向门口扑来,铁铮铮的杀气令平九下意识皱眉,未听吩咐已一个跨步闪到辰昱前面,单手出剑一个横扫迎上去。   “铮”的一声脆响,刹那间那道黑影被稳稳的格挡在平九的招式之外,平九目光一紧,却见那人又闪电般往后一跳,站在阴影处不动了。   紧跟着,一个“啪啪”鼓掌声响起来。   “好功夫好功夫,看来这北青江湖第一人,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帐篷内间,一个人走出来,看年纪二十七八,衣着得体步态优雅,头发微卷发黄,慵懒的在身后一束,眼眶深邃五官英挺,皮肤呈常年日晒的深麦色,不是北青人常有的打扮。   只是这人此刻脸色有些不太好,步子虽稳健,却仍有一些不流畅,平九收了剑仔细辩了辩,大概知道他身上带着不轻的伤。   平九向后退了一步,站到辰昱身侧,对面那人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意,好像身体上的不适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不便,他敞着怀走过来,目光在平九身上未动过,好像在探究什么,直到走近了才将视线转向平九旁边的辰昱,微微扬眉,话里还有些异国的口音,笑道,“北青的瑞王殿下,原来就是他么?伊尔远如今当真是觉得,没有与你为敌,恐怕是今生最明智的选择了。”   平九又是一皱眉,总觉得这话里并不是善意,转头向辰昱看去,却发现辰昱并没做回复,只是听了这句话目光阴沉下来,冷冷看着伊尔远,却忽然间,伊尔远已站到面前,倾身凑到平九面前,仔细的看了看平九的眼睛和五官,然后手指轻勾了一下平九的下巴,低沉的笑了笑,“果然是很好的,纵使我在漠兰阅过美人无数,如今见了也难免心痒,喂,我说这位侠客,跟着北青的瑞王有什么好的,不如跟我吧。”   话音刚落,伊尔远的胸膛已经按上了一只手,毫不留情将他推远了些。   辰昱虽语气平稳,却目光不透,冷声道,“伊尔远,你不觉得自己废话太多了么?” 第22章 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   伊尔远被推开也不恼,双手举起妥协道,“好好好,我不说了,瑞王殿下,开个玩笑而已,别当真。”   辰昱凉凉瞥了他一眼,收回手道,“平九,你去看看他的伤情。”   平九原先只站在一旁,此刻回了神,于是请伊尔远往桌前一坐。   二人坐下后,平九搭上伊尔远的脉搏诊了诊,手指碾弄了两三次,思索了几秒钟,忽然反手一拍,打在伊尔远的胸口上。   伊尔远脸色一白,顿时吐出一口血水来。   那角落里隐匿的身影一动,杀气激变,眼看着就要冲过来。   却伊尔远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挡下那人的行动,用袖口随意的擦去唇边的血迹,虚弱的微笑道,“怎么样?”   平九点头,“经脉凝滞,内伤拖得太久,恐怕以后腿脚上的功夫不会太利索,然而性命无忧,我去开两个方子,辅佐以运功调息,过些时日便能好了。”   一边说着,平九转身去内屋寻了笔墨,就听外屋谈起了话。   辰昱问道,“如今漠兰局势可还稳定?”   伊尔咳嗽两声,道,“二弟兴许是没料到我能逃出来的,近期风声紧得很,我怕他不会等太久了。”   那边沉吟了一下,“如此也好,毕竟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伊尔远又接话,“倒是接到一个新消息,应该会引起你的兴趣。”   “什么?”   “安王出京了。”顿了顿,又道,“或许是想要的东西在京城没找到,所以北上了,目的地应该会是你这里。”   辰昱手指在桌上慢条斯理的敲了两下,道,“料他掀不起什么风雨,这盘棋早已没了他的席位,如今不过是在卫王手下讨个活计罢了,况且……”平九走拿着药方出来,正看见辰昱沉着的看着他的方向。   然后他不在意的笑了笑,“筹码是我的,他们一样也拿不走。”   平九随着辰昱第二日从兵营出发,入住进距离詹门关最近的一座城池,元阳城。   同行的还有伊尔远和他的侍卫。   伊尔远二人不是北青人,在装扮上十分谨慎,斗笠遮住面容,行路也不轻易开口说话。   相处了几日平九才知道,这个伊尔远,竟然是漠兰国的太子。   如今漠兰国皇帝刚刚驾崩,二皇子起兵造反围城,首都形势大乱,而如今这个名正言顺的储君却逃亡在外,混入了漠兰世仇焰煌军的营地里,不得不说让人有些意料不到。   没人知道北青的瑞王跟漠兰的太子私下里结了什么盟约,可是平九却隐隐觉得,这其中似乎与他有些关系。   因为伊尔远看平九的眼神总是不太正常,带着一些浓厚的兴趣和挥之不去的探究意味,目光围绕着辰昱和他之间来回打转,他热衷于把手搭在平九的肩膀上,有一些亲密的肢体接触,说话靠的很近,再去观察辰昱细微的反应,他似乎在揣摩平九的分量,或者一个东西的界限。只是细看下去会发现,那谈笑风生的表皮底下,并没有情感。   在元阳城的有一天早晨,推开门,雪盖的很厚。   平九抽了一段棉布巾缠在手上,坐在门口走廊的石沿上,仔细的擦拭着九霜剑,那宝剑上九道薄薄的血槽泛着冷光,剑身映出平九淡漠的眼色和漂泊的雪花,一切如云烟。   他在走神,一切往事如同这雪花一样触地就碎了。   忽然平九抬起头,向旁边侧了侧脸。   伊尔远走过来,坐到他旁边,拍着膝盖叹了一声,“即使在漠兰,也很少有如今年一样,这么大的雪啊。”   平九继续擦拭剑身,道,“伊尔远殿下找我,有什么事么?”   伊尔远道,“没什么事,只是找你来聊聊天。”   平九道,“殿下想聊什么?”   伊尔远,“聊聊你饿不饿,困不困,贵庚几许,可有喜欢的人?”   平九,“殿下何必知道这些无聊的事情。”   伊尔远回头看了平九一眼,笑道,“不无聊,怎么会无聊呢,平九,我是真的很好奇你,告诉我好不好,在瑞王手下干活,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平九将九霜剑收回刀鞘,神色平淡道,“没想什么,为王爷赴汤蹈火,在下心甘情愿。”   伊尔远手肘顺势搭在平九的肩上,挑眉道,“那你告诉我,你这份忠心又是打哪来的呢?”   平九沉默半晌,道,“人择明君而臣,鸟择良木而栖,这有什么不对的。”   伊尔远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忽然凑近平九,道,“若我说,漠兰的国库里,其实还有一株业莲草。”   察觉到平九的身体瞬间僵直,他猛地回过头,那目光如同打碎了的镜面,无数裂缝瞬间迸裂开,他不可置信的看向伊尔远,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伊尔远知道自己得到了答案,笑了笑,继续道,“那么,我把它给你,你是不是也愿意为我去死了?”   “不……”平九出声了,声音有些沙哑,“不可能,漠兰不可能还会有。”   “你说的没错,漠兰没有了,当世仅存的一株早在数十年前就贡给北青的皇帝。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北青也没有了呢?” 伊尔远双手向后一撑,放松道,“万一你所谓的争取,不过是一场虚影,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我问你,你甘心么?”   平九闭上眼,片刻后睁开,已是冷静的神色,“你为什么会知道我需要业莲草?”   伊尔远摊手,“这个问题去问你的瑞王殿下或许会比较好,我既然知道,他难道会不知道么?”   说着,伊尔远站起身,留给平九一个悠长温和的微笑,拍了拍平九的肩膀,“不要总把自己想的那么不值钱,你的命远比一颗业莲草有用,好好珍惜它。”   平九看着伊尔远潇洒走远的背影,握着九霜剑的手渐渐紧绷住,他目光里略过一丝隐痛,再度闭上眼睛。   业莲草。   业莲草。   “师兄,师兄?”   陆秋鸿走在前面,陆明潇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根小木棍戳他后腰,“师兄,你想什么呢?”   陆秋鸿不耐烦的皱眉,回头看她,“你别老烦我行么?我好不容易回山上一趟,一点清闲日子没有,我要下山去了。”   又走了一段路,陆秋鸿发现身后没人跟着了,他往后看了一眼,发现陆明潇还站在原地,神色呆呆的拿着根细细的木棍。   陆秋鸿不去理她,继续往前走了。   陆明潇一瘪嘴,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冲着陆秋鸿的背影哽咽着大喊,“臭师兄,烂师兄!你们都能下山,就我不能下山,我活的有多没意思,你到底知不知道!”   你到底知不知道!   梦里一声大喊被无限放大,平九猛地睁开眼,深喘一口气,他醒了。   窗外不过四更天,漆黑一片。   平九穿好衣服,推开门,辰昱的房间就在他的隔壁。   那屋里的灯火还亮着,幽幽的一盏。   平九走了几步,鬼使神差的在那门前站了一会,便听里面传来辰昱的声音,“为什么不进来?”   平九原地又站了一会,才推开门,看见辰昱站在桌前,桌上铺了一大张地图,他肩上搭着外套,神色疲惫,却温和的看着平九。   平九走进去,辰昱顺势抱住他,手臂轻轻地一拢,“外面不冷么,你一直站着。”   平九回抱住他,“不冷。”他透了一口气,道,“只是想见你。”   辰昱手臂用力收紧了一下,“平九?”   平九应了一声。   辰昱的吐息埋在了平九的脖颈处,压低声音道,“今晚留下来。”   “好。”平九用唇吻了辰昱的眼角,轻轻地叹息道,“辰昱,你知道么,我再也不想做后悔的事了。”   即使,你离我始终很远。 第23章 第 23 章 第二十三章   庭院腊梅一落,桃花渐渐冒了尖角,是早春的季节了。   北青皇帝病危,五皇子卫王代政,七皇子瑞王兵权在握割据一方,是天下人看得到的形势。   至于天下人看不到的,自辰昱在元阳城的行踪暴露给京都以后,陆续行刺的事就没断过,三天一小波,五天一大波,一个多月过去,府内防范得当,又是在焰煌军坐镇的地界上,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然而,近期北青江湖上有一个传言,让人听了又新奇又纳闷,传闻素有天下第一剑客之称的陆秋鸿入了瑞王的麾下,还成了他的贴身保镖,更有人说亲眼看见,有一晚在鱼峰山,陆秋鸿持九霜剑护瑞王周全,还一起跳了崖,其忠心可见一斑。   江湖人自古对于朝政纷争是保持着泾渭分明的态度,更夹杂着一些不屑。而这个陆秋鸿早些年行事张扬风流,因武功超绝鲜逢敌手,在江湖名声大噪,近几年剑法更加精进,却为人孤僻不羁,低调了很多,更在他师父陆一品遇害之后,陆秋鸿也几乎不在人群中露面,是以没人知道他的具体行踪。   而他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方式,竟然是搀合进了朝廷党争,或许他果真是近几年性情大变,不再醉心于逍遥天下了?   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一件事。   不过,若真有陆秋鸿守在瑞王身边,再有人想要行刺瑞王可就太难了吧。   毕竟那绝世无双的断水剑法和名动江湖的九霜剑,也不是说着玩的。   三月,元阳城的桃花开了。   一缕阳光穿过庭院枝丫,柔软的潜进屋里,透过细尘洒落在床沿,照亮了凌乱散落的几件衣服上。   那床帘垂下,随着凌乱急促的喘息微微晃动,为整个房间徒增了一丝看不见的春光。   床帘里传出一道嗓音,是平九的声音,好像闲聊。   “有感觉么?”   片刻后,传出辰昱喑哑忍耐的喘息,带了一丝惯常的逼迫。   “你放肆……还不住手!……嗯……”   床帘又细微的动了两下,接着平九气息不稳的低喃了一声。   “王爷,我想要你。”   然后又更低的嗓音蛊惑道,“别忍着,我要听你的声音。”   片刻后,牙齿被食指撬开又咬住,那低沉的喘息声忽然清晰了,夹杂着几声变了调的轻哼,强忍却又忍耐不住。   忽然那声音戛然而止了,等过了几秒,庭院里传来有人走动的脚步声,房间的门被轻轻扣响,紧接着门外人道,“王爷,京都又有人来了,说要谈谈。”   屋内一片寂静。   门外人站了一会听不到答复,摸摸脑袋,似乎吃不准里面有没有人,或者有没有听见自己的话。   于是又试探性的敲了敲门,小心翼翼的问道,“王爷,京都……”   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打断。   “滚!”   那声音不大,却语调里带着隐怒,似乎不耐烦到了极点,门外人耳力还算可以,听清楚之后脸都吓绿了,忙应着跑走了。   过了一会,感觉到人走远了,屋内又传出一声闷哼。   自那几日挑明了心意之后,这几个月平九和辰昱的关系简直是突飞猛进的增长。   这不仅仅体现在两个人日常生活,更体现在了某些肢体接触上。   床帘内。   平九的胸口紧贴着辰昱的后背,两个人身上都出了不少汗,他低头轻咬了一下后脖颈,然后顺着肩膀细细舔舐,察觉到身前那人全身肌肉明显绷了一瞬,平九安抚性的吻了他的耳朵,然后轻缓的动起腰身,低喘道。   “王爷,你感觉怎么样?”   辰昱此时是有些狼狈的。   他的一只手腕被绑在床的斜上方,眼睛被布带遮住,浑身流畅的肌肉紧绷发颤,却连一双手也挣动不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让人发疯的快感,在一遍一遍的碾磨他的感官。   除了急促的喘气,维持住那最底线的理智,他现在什么也干不了,甚至连反驳也做不到。   可身后那人似乎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平九的一双手好像有魔力,抚摸过的皮肤炸出一片酥麻的火花,姿态向来是温柔和强硬并存的,往日里平波不动的语调一旦开始喘息,有些情动了,那就好比是最上等的□□,瑞王殿下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他的意识在清醒的状态下,有些无法控制自己了。   过了一会,察觉到差不多极限,平九让两个人都解放了。   其实回想起来,平九二人一开始的床底活动远不像现在这样顺利。   因为瑞王绝不肯在下方。   平九自然不会用强的,只是辰昱武力上又压不住平九。   手段又远不如平九这么“经验丰富”。   一来二去,不知道哪一次就被平九哄得就范了。   再然后,就在这条“不归路”上渐行渐远了。   如今转眼已是有几个月的光阴过去了。   平九解开辰昱的手腕和眼睛的布带,见那手腕明显一圈紧勒的痕迹,握住轻轻吻了一下,“抱歉,弄疼你了么?”   辰昱躺在床上,一只手被平九握着,另一只手的手掌顺势撑在脸上,盖住他的表情,待那细微的喘息渐渐平复后,辰昱移开手掌,神色恢复冷静,却眼角还带了一点温润的湿色。   他斜着眼睛扫了平九一眼,一言不发的翻过身去,在被布帘遮挡住的模糊昏暗的日光下,那肩膀宽阔,腰线紧致的恰到好处,流畅优美的背脊上散落着引人遐想的一处处红痕。   平九摸了摸鼻子,总觉得那一眼不是太高兴的神色。   于是平九又靠过去,温热的手掌落在辰昱腰上,力道轻柔的按摩起来,“你生我气了么?”   辰昱也不去将平九的手拨开,声音带着情潮余韵的沙哑,让人听不清晰,“……”   平九有些没太听清楚,“什么?”   辰昱握住平九的手背,偏过半个侧脸,喑哑道,“你越来越放肆了。”   平九微笑,倾身吻了一下辰昱的唇角,然后从身后轻轻拥抱住他,“我原先没想过能做到这样,只是你用那种表情对着我,我有些忍不住。”   握在手背上的力道忽然加重了些,然后又松开,辰昱的声音似乎更低了,“以下犯上,口无遮拦。”   似乎怀中的温度又有些上升了,平九随口轻声问道,“王爷,你以前跟男人做过么?”   辰昱身体一顿,忽然转过来,脸色不太好看,紧盯着平九的脸,“你说什么?”   “就这样……”平九一边说着抬头,见辰昱转过身神色很不对劲,心思一动便转移开话题,“咳嗯……没什么,你一会可有想吃什么?我去做些送过来。”   可是辰昱的注意力分毫没有被移开,神色逐渐变的阴沉嘲讽,一把攥住平九离开的手腕,“你还是记不得。”   平九这次真切的感到自己说错了话,因为辰昱的眼神已经要杀人了。   “普苍天之下,只一个人有过这么大的胆子,”辰昱的眼里蔓延出一丝难以置信的愤怒,直到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   “本王曾发誓要把他碎尸万段,可他却丝毫,不记得我。”   瑞王这一怒非同小可,连平日里最受王爷信任的平大人都被罚去当厨子了,整个府邸上下更是人人自危,唯恐自己受了牵连。   可是不得不说,这位平大人,当厨子还挺有天赋的……   膳房里每日传出来的诱人香气,常引得路过人口水连连,然而平大人手上做出来饭菜一般人哪里碰的了,这明摆着是要给王爷特供的。   可总有一些好事者不愿意安分过日子。   伊尔远抱着胳膊站在平九旁边,啧啧称奇,“平兄弟,你这刀工可以啊,没想到你耍剑一流,连菜刀用的也这么好。”   平九把萝卜往上一抛,势如闪电的挥扫几下,一片片匀称晶莹的切片掉落在盘子里,平九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伊先生,你难道没别的事要忙么,这样出入厨房,大概不合……你的身份吧。”   伊尔远似乎完全听不出话里委婉的逐客令,反而潇洒的一甩自己微卷的发梢,“哦,我很闲啊。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来看一看自己三餐的进度,难道还不算要紧事吗?”   平九给了一个眼神,“?”   伊尔远旁若无人的掀开其中一个砂锅瞅了瞅,“哟,这还有炖鸡呢,我最近身子骨弱,正好给我补补。”   平九忍不住出声,“这饭其实……”   伊尔远打断平九,“最近元阳城有好多中原地区的高手出没,似乎跟什么武林大会有关,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平九一怔,“武林大会?”   “对。”伊尔远和善的笑了笑,“那盘炒萝卜也不错,回头给我送一份。”   平九:“……” 第24章 第 24 章 第二十四章   仆役端着菜肴进屋,左右不过四菜一汤,平九转了一圈,发现内间并没有人,饭菜已摆好了,瑞王早早特令过不要人服侍,于是仆役又相继退了出去。   平九在板凳上闲坐了一会,听见熟悉的脚步接近了,他站起来,迎面看见辰昱拥着玄色貂裘迈进门,眉眼如远山凉薄,目光不轻不重的在平九脸上刮了一下。   平九走上前去替他解了斗篷,目光明朗温和,“心情好些了么?”   辰昱双臂敞开,由着平九替他脱了外衫,“怎么?”他往椅子上一坐,携起筷子,又道,“你未免把本王的气量想的太小了。”   平九点头笑道,“是是是,王爷海量。”在旁边一坐,又道,“我今日做的清淡,你看看可还合心意。”   辰昱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萝卜片尝了尝,道,“还行。”然后夹起盘子旁边摆放的用萝卜做的栩栩如生的小花,忍不住看平九一眼,“你还会雕花?”   平九神色自若的摸了摸鼻子,“基本功而已,你还喜欢什么,下次我砍给你?”   辰昱轻笑一声,微微摇头道,“罢了,先前只知道你剑术了得,没成想还有这种用途。”   平九也笑了,“我还有很多长处,以后若有机会,慢慢给你看。”   辰昱看着平九,笑容在脸上还有一点痕迹,缓慢而有力的握住平九的手,“日子还很长,自然有的是机会。”   平九的手顿了一下。   平九微笑,“你说的是。”   辰昱的目光落下去,视线停留在平九食指和无名指带着血痂的伤痕上,用拇指摩挲了一下,“这是什么,你切到手了么?”   平九顺着目光看下去。   平九神色古怪了一瞬间,不知怎么回答,想了想,道,“没有,是……嗯,被咬到了。”   辰昱表情明显的停顿了。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食指跟着轻颤了一下。   然后收回他了手。   平九看着辰昱收敛的面无表情的侧脸,心里觉得有些有趣,于是半撑着桌子倾身上前,附在辰昱耳边压低声音念了句,“王爷,你还记得起来么?”   顿时感觉唇边若即若离的耳朵有了热度。   就见辰昱抬手把平九的脸推开了些,神色不再那么沉得住气,“……够了,吃饭。”   不怎么有机会见辰昱这样难为情,平九一时间倍感新鲜。只是为了不彻底触怒瑞王殿下,平九实在是忍笑忍的有些辛苦罢了。   ——————————————————分割线—————————————   北方的城不比南方的小桥流水,这里视野较宽阔,城墙很高,早春仍带着冷气。   平九难得有闲空,辰昱外出办事了,府里没什么人,他便在元阳城里闲逛起来。   北方包子的个头比南方也大一些,平九买了几个包在油纸里拿着,一路上边逛边吃,见到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他便掏钱买了,很长一段时日没这样悠闲的走过市集,平九一路逛下来,一路上倒是攒了不少零碎物。   走着走着遇见一个货郎,身上挂着各种挂坠玉式,样式皆十分精巧细致。平九驻足细心看了看,那货郎搭话道,“瞧一瞧看一看诶,这位公子想挑点什么?腰坠?项链?还是护身吉祥的挂件?”   平九显露出一些兴趣,“哦,还有护身符?”   货郎笑道,“新年新祥瑞,不瞒这位公子,我的护身符都在成光寺开过光,保准灵气满满的,求一个财运回家,新的一年必定赚个盆钵满盈。”   且不论这货郎说话有几分真假,买个祝福倒也是很好的,毕竟气运这个东西实在很难说得准。平九顺着货郎所指的物件看了看,道,“财运不必了,还有别的么?”   货郎道,“桃花运也是有的,不过我看公子这玉树临风的派头,不像是缺桃花的。”   平九笑了一下,“有平安的么?”   货郎忙积极地拿出几样,“这几个,有银有玉,都是成色极好的,公子想的没错,这人啊,若能身体安康,平安喜乐,这就是福中之福,算得上是大大有福了。”   平九从中挑上一个温润的玉式,形状看上去有点像长叶,不过边角圆滑,不怕伤人,道,“就这个吧。”说着便利索给了钱。   转身正要走时,忽然察觉到背后一阵凌厉的劲风。   一道鞭影猛地就要甩过来,方向竟然正冲着平九身旁的那个货郎而去,只是用鞭人发力很猛却准头不高,看招式勉强算得上是个二流高手。   平九眉头有些皱起来,虽不知是什么仇家找上门,但如此一闹周围免不了有无辜人被误伤。   于是手掌运劲用手指一弹,那鞭子的攻击就像打在一团棉花上,瞬间就失了力道。   旁边那个货郎吓得跳脚,“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如此野蛮人,这,这这这,还有王法吗?”   货郎话音一出,顿时招来一道叱骂,“呸呸呸,你个无良奸商,贩卖假货骗我钱财,今天不打断你的腿,姑奶奶我就不姓赵!”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姑娘,一身火红的衣衫,手持一段炭色长鞭,容貌美艳逼人,却说话锐气得很,说着就往平九这边扫了一眼,眼神古怪,“竟然挡得住我的落渊派的鞭法,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包庇这个奸商?哦,我知道了,莫非你们是一伙的?”   货郎一听顿时有些紧张,约莫自己今天遇到铁板了,忙躲到平九身后去,大喊道,“冤枉啊公子,我卖货向来奉行买卖不成仁义在,从不强买强卖,这姑娘上来就又要打人又要抹黑我,传出去我以后可怎么做生意哟!”   那姑娘一听顿时竖起了眉,手中鞭子一抖又要打,“你说什么,我污蔑你?”说着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白玉似的小物件抖了抖,上面磕碎了一点,怒骂不停,“我都让人看过了,就这个,十文钱都不值,你竟然吹嘘是个好东西,要了我二十两银子,还害得我被、被别人耻笑!今天你要不还我钱,我非把你打得满地找牙不可!”   平九夹在中间,被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头都疼了,开口打断道,“这位姑娘,在下无意干涉你二人的纠纷,只是这里人群密集,你这样用鞭子难免伤及到无辜。在下话到这里,不奉陪了。”   说着平九就想走,结果这两人似乎并不想放过他,那姑娘伸手拦住他,“你等等,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跟他一伙的,要是等会你搬来救兵了,我岂不是很吃亏。”   那货郎一看救星要走哪敢罢休,忙对着平九抹了一把眼泪,“公子也不能见死不救啊,若小生真的落到这母夜叉的手里,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平九于是又被迫站住,看了那姑娘一眼,眼神清淡,还有些许无奈,“姑娘你莫非觉得,单论你我二人交锋,我还需要去搬救兵么?”   那姑娘被噎住,脸上一红,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   正在这时,人群外传来另一道脆生生的呼喊,“咦,那不是赵姑娘么?沈大哥你快看,赵姑娘好像有麻烦了!”   平九闻声抬眼,视线穿过人群,正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气质俊逸,身段挺拔,一身青白色的长衫映衬着气质超绝,只是眉眼见始终冷淡,好似凝的出雪水来,他没什么兴趣的抬起头,顺着身旁人所指的方向向着平九这边看过来。   然后他怔住了。   平九也怔了一瞬,准确的说实在是很意外。   多少年没见了呢?   三年?五年?   那人原地站了一会,忽然动了,他穿越人群走过来,眉头轻皱着。   那赵姑娘在看清楚迎面走过来的人的一瞬间,脸上就仿佛绽开了一朵桃花。   春风满脸,目光摄人。   可是那人并未看赵姑娘一眼,而是目光一直紧锁着平九,直至走进了些,他方才压低声音开了口,那嗓音与其说是疏离,倒不如说是不太友好,“你怎么会在这里?”   平九轻微的笑了一下,目光和缓,“好久不见了,沈浩轩。”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这人是谁了= =   前排感谢两个投弹手!睡着、盒子里 和 殷観!感动哭了!谢谢你们=v= 第25章 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   作为五大门派之一,昆山派第十三代剑宗首席弟子,沈浩轩在江湖的名气是十分响的。   同时,跟他卓越的武功同样出名的,是他明明一副冷峻寡言极难相处的性格,偏生长了一张令无数女人心醉神迷的脸。   与陆秋鸿早期乖张风流的行事不同,关于沈浩轩的桃花流言虽然不在少数,坐实了关系的却几乎没有,他在江湖中的倾慕者很多,然而无论男女或美或丑统统不屑一顾,一年到头只摆着一张冷脸,实在让人望而却步。   不过作为认识多年的老熟人,平九对沈浩轩还是比较了解的。   沈浩轩看似无欲无求,实则有一颗相当偏执固执的心,但凡他认准的一件事,旁人便再无可能将其劝服。   所以当沈浩轩走到平九面前,不问平九消失几年又突然出现缘由,不问来这里的目的,不问投靠朝廷的流言是真是假,而是缓慢握紧腰侧的剑鞘,那目光冷冽紧迫,忽然乍现出一丝不容忽视的光亮。   沈浩轩说,“拔剑。”   这一刻平九分毫不觉得吃惊,只是更有些头疼。   沈浩轩是个剑痴,钻研剑术大概是他这辈子最上心的事。   沈浩轩还有一个从许多年前就立下,并这么多年不辞昼夜为之努力的目标——超越断水剑法,他要打破陆秋鸿的神话。   然而在曾经的九百四十六次切磋中……这个目标仍然很遥远。   而且越来越遥远。   不过平九看沈浩轩那个决不会善罢甘休的神色,知道今天若不答应,大概是走不了了。   于是他叹了一口气,“你不会是想在这里跟我动手吧。”   沈浩轩听了方才想起此地是闹市区,完全伸展不开手脚,于是皱着眉略一沉吟,道,“我们去别处。”说着一步纵上屋顶,也不顾与他随行的人完全摸不清头脑的样子,几下掠了出去。   那赵姑娘见此,心里以为沈浩轩是要替她出气,想起平时沈浩轩一个眼神也吝啬给别人的样子,如今却这样帮她!当下满面春风的跳上屋顶,叫道,“沈大哥,等等我,我也去啊。”   只是她话音刚落,就见平九如轻风一般从她身边掠过去,转眼间追上了沈浩轩有些放缓在等待的脚步,二人将她越落越远。   赵姑娘暗暗咬紧牙,更加发力的追逐上去。   与沈浩轩切磋并不需要运用内力,只是单纯剑术招式上的交流,这让平九有种久违的感觉。   那感觉向竹林深处送出来的一道微风,竹叶婆娑,映衬着琐碎的阳光,新鲜空气舒张开身体,如此怀念,带着很淡的惆怅。   在那个年代,他随心所欲,曾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然而没有人是无所不能的,所有人都会做错事。   天色灰青,城外的河已经融了冰,万物都有春意。   有两道身影正在城外一处空地上对峙,只是气氛并没有一触即发的紧绷感,而是趋于一种放松的状态。   沈浩轩道,“你的剑呢?”   平九道,“放在住处了。”   沈浩轩皱眉,“你出门在外,竟不随身带剑?”   平九把玩着手中捡来的细长的树杈,“我原先只想着出来随便走走,谁知道会遇见你啊。”   沈浩轩的目光顺着平九的脸滑下去,“你该不会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拿一根树枝就能敷衍我?”   平九则是从容的掰去那树枝上多余的小分叉,“并不是敷衍,若有机会,我也很想像从前那样把酒论剑,与你醉上个几天几夜。”说着,他顿了顿,微笑道,“况且我还有事要做,只能先让你将就了,沉歌。”   沈浩轩听平九直接喊了他的表字,神色间怔了一瞬,那目光里忽然混上了一种的复杂情绪,他毫不避讳的看着平九的双眼,直到抽出剑。   沈浩轩一步引剑上前,“不要让我失望,陆秋鸿。”   赵璃儿气喘吁吁找到地方的时候,空地上的那两人已经开始比试了。   两道身影一青一白,一把轻剑一根树枝,动作皆如行云流水潇洒写意,可偏偏出招极快,赵璃儿站在树后看这二人的切磋,却几乎连一招一式也看不清楚。   看的不多时,赵璃儿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了,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她忙收回视线,稳住自己的内息。   沈浩轩算是江湖上名气最大的新锐之一,纵使一些成名已久的江湖老手也未必打得过他,赵璃儿与沈浩轩相识不久,只是此番武林大会同行,还从未见过沈浩轩使出全力,所以她并不知道沈浩轩功夫深浅。   如今看了,才知道她与沈浩轩之间的差距原来这么大。   然而让她险些经脉错乱的却不是沈浩轩。   沈浩轩剑法变幻极快,一招一式皆有内容,便是普通的一流高手他抵挡不住他势如破竹的几个回合,然而站在沈浩轩对面的那个人却始终目光从容淡泊,他手执树枝仍然是气定神闲的姿态,在赵璃儿眼里,那个人似乎一直都没动,可他却又确实是在动,沈浩轩的动作虽快,但没有一招一式不被他锁住,然后出其不意一招挑过去,树枝尖端正点在沈浩轩要害处。   然后两人收手,胜负分明,再开始下一局切磋。   从白天到傍晚,直到天边还剩一丝余晖,平九方才收了手。   沈浩轩也将剑负手一收,那目光中的炙热渐渐消退下去,“你要回去了么?”   平九道,“时辰不早了。”   沈浩轩神色有些浅淡的嘲讽,他负剑转过身去,“原来你这样的人,也会被牵绊住么?”   平九站在原地没有动。   牵绊么?   只怕并不是可以被称之为牵绊的关系吧。   若有一天他能有完全自由,想做的事,不想做的事,全凭着自己的心意,无关爱恨,不必纠结过往……   若有一天他能忘却一切,好像重新诞生在这个世界,爱他的人身份平凡,而他追求的不过平安喜乐,没有剥夺,没有过渡索取。   平九看着沈浩轩远去的背影,如同山水画中几笔勾勒。   他曾经拥有这一切。   可那时的他,从未把这份平凡当回事。   平九回到府上时,天色已然全黑了。   他穿越过厅堂,向后院走去。越走,就发现周围的仆役却少。   走到瑞王房间的门前时,四周一个人也没见到,这未免有些奇怪。   平九站在门口,见房间纸窗黯淡,屋内并没有点灯。   心下便想,或许辰昱外出办事还没有回来。不过屋里也该点灯生火了,如此一点人烟气没有,等辰昱一回来,未免房内太冷清了些。   却不知整理房间的仆役都去哪了。   如此想着,平九推开门。   然后平九顿住了。   辰昱就坐在外间的椅子上,一只手搭在桌沿上,斗篷未解,仍然是一副在外的装扮。   可是平九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很久了。   久到屋里的热气尽数散去,饭菜凉透,只留下冷冰冰一池清淡的月光。   然后辰昱转过头来。   他看向平九。   “你一天不见人,去哪了?”   平九迈进屋,随手关上门,“出去转了转,买了一些小玩意儿。”   走到桌边,仍不见辰昱答话,平九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室内黑暗,他分辨不清辰昱的神色,于是拿起水壶试了试,还有温度,“你怎么了?”   然后便听得辰昱嗓音淡淡的开了口,“很晚了,你去见谁了?”   平九倒水的动作顿了下,想了一下,道,“只是在路上偶遇了一个老朋友,叙叙旧罢了。”说着,将盛满水茶杯往前一放。   “老朋友?”辰昱念字很慢,似乎在细细品味其中的意思,随后他怒极反而笑了一声,猛地抬手打翻了茶杯,那陶瓷破碎的声音在静谧的环境显得尤其刺耳,“叙旧?”   温水跟着泼洒了一地。   平九收了手,坐在椅子上看他,“怎么了?”   辰昱眼色冷淡打量,“沈浩轩不是么,莫非你以为我不认得他?”说着,辰昱捏住了平九的下巴,“你就这么牵挂他?本王倒也想见见了。”   平九的眉头细微的皱起来,“你要做什么?”   辰昱向前倾了倾身体,五官立体的轮廓在微弱的月光的照耀下逐渐清晰,他目光深陷在眼底,甚至带了一丝没有情绪的笑意,“你很在意?”   平九看了辰昱片刻,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辰昱跟着站起来,一把攥住平九手臂,神色逐渐变得阴鸷,盯着他看,“我让你走了么?”   平九稍微向后侧了下脸,“拜会就不必了,我还是现在就让他离开比较好。”   辰昱脸上的冷笑敛去了,“你以为我会让他活着走么?”   平九也皱紧了眉头,回过头看向门外,“我若保他走,你的人也拦不住我,只要离开此地,江湖之大,他会活的很好。”   话音刚落,辰昱一步上前,扳过平九的后脑勺,猛地吻上来。   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是凶狠的咬,一口下去平九就尝着血味了。   “你敢去!”   作者有话要说:   前排感谢投弹手 御用小玛丽 一个闪亮亮的地雷!2333 第26章 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   辰昱是这样一个人,在任何事上,他都善于掌握强硬的主导权。他不会任人所为,只会为自己所用。   而平九却是这样一个人,与人相处点到为止,不喜强迫别人,也不喜别人强迫于己,看似随和无欲,实则我行我素,骨子里犟得很。   辰昱撑在平九上方,身体往下压迫,目光滚烫,手掌炙热摸索,目光里的侵略和占有一样浓烈。   平九从不针锋相对,却知道怎么让人沉溺就范,吻哪里会让腰发软,平九动情时瞳孔的颜色会变淡,浅棕色温和震动,他会说恰到好处的情话,但是不多,喘息低沉发烫,总能在无知无觉中把两人位置掉过个来。   瑞王从不是轻易会放纵自己的人,所以当他沦陷时,目光跟着热气发散开,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失去理智,那随之而来的情感就会变得很浓烈。   也是第一次,他的心脏在真实的跳动,让他这么想得到的,是一个人。   就好像是这江山,至高无上的权力能带给他的欢愉,永远不尽满足。   可始终有一个影子隐藏在意识里,每当情热过后身体跟着冷却时,辰昱面无表情的看着头顶上方的床帏,它就像一个魔魇,安静的潜伏在一旁,伺候某一个时机膨胀的无法收拾。   平九的曾经可谓风生水起,陆秋鸿丰富多彩的过去成就了他如今呈现的一切。   辰昱本以为对这场狩猎,他拥有足够的耐心。   直到今天探子说,平九跟着沈姓公子走了,是昆山派的人。   紧接着“咔嚓”一声,辰昱无意识的捏碎了手里的笔杆。   旁边人几乎是瞬间就跪倒了。   可是辰昱站着没动,眼睁睁看着面前白纸。   墨汁饱满,一滴一滴落在纸上,晕染开纸张细密的纹路。   那一刻,辰昱感觉到那个潜伏的魔魇动了,自己胸腔有一个地方爆裂开来,里面流出的全是黑稠的脓液。   有一个声音就靠在他的耳边。   低低的,不厌其烦的,叫嚣着。   杀了那个人。   杀了他。   让他彻底消失。   辰昱笑了。   他轻笑着放下笔,慢条斯理的将桌上的墨汁斑斑的白纸揉一下扔掉。   辰昱记起几个月前还在京都的某一天,他看见平九站在一处屋檐下,穿的是青衣白衬,眉眼沉思,手里无意识捋着修长的竹叶,露出一小节骨节分明的手腕。听闻有人靠近时,平九抬头看过来,目光清朗灼灼,只是未曾有意的笑了一下。   许是有微风徐过,午后阳光正暖,辰昱跟着无防备的笑了一笑。   那一刻就有东西不一样了。   他是平九,也是陆秋鸿,他比以前变化很多,锋锐很好的隐藏起来,然而目光时常空远,他仍向往不拘束的自由。   可是瑞王不会放过他。   很多年前辰昱便在想,总有一天,他会得到这个人。   得到他,毁了他,占有他,或者陪着他。   喘息声起伏急促,压抑难耐。   平九把辰昱的手腕压在头顶,深沉又烧着火一样的看着辰昱,他知道怎么抚摸亲吻,会让身下有力的身躯变得敏感,又怎么做能让瑞王陷入完全无法思考的境地。   就身体而言,他们似乎意外合得来,只是等瑞王清醒后一向不太能接受这个现状。   可是今夜辰昱却回应了平九的吻,用力的拥抱他,双腿纠缠在一起。   今夜的平九沉默寡言,他咬住辰昱的喉结,用力吮吸,动作不多见的有些粗暴,感受到身下从抗拒僵硬变得顺从柔韧。   当顶点来临时,辰昱咬在平九的肩膀上,抑不住的呼吸急促又尖锐,目光都有些失神了。   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充满□□,有一些撩人。   平九感触着辰昱全身破绽的身体,头脑冷静下来,心又有些发胀,他想,这只有我可以对他这样做。   这好像是一种特权,又像是一种被需要,对于平九如今而言,能有这份情感实在难能可贵。   就好像,被别人需要,他还可以活得更久一点。   两个人解放后,平九往旁边一趟。   他想,跟瑞王置气,不过是把事情越弄越糟。   再说沈浩轩不必要受到无谓的牵连,这件事本身就有些乌龙。   于是他往旁边一撑,看向辰昱,辰昱还有些未回神,气息也不稳,只是把目光从床帏顶端移到平九脸上。   平九虽有些瘦,身体仍然修长且结实,脖子上几处不轻不浅的红痕,肩膀上明显的多了一个牙印,他低低道,“王爷,你今夜这是吃味了么?”   辰昱目光一顿,又见平九叹道,“我跟沈浩轩多少年未见了,去城外只是切磋剑法,没想到会惹你生气。”   辰昱听到那个名字眉头就紧了一下,眼色直接沉下去,“他不行,你……”   眼看着辰昱眼底的暗火似乎又挑起来了,平九忙截断他的话,倾身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好好,你既然介意,我不会再去找他。”然后翻身躺在床上,有些无奈的往上看,“王爷,我既倾心于你,自然不会再亲近他人,你怎么对我为人这么没信心的。”   辰昱侧过身来,“我并非对你没有信心,只是沈浩轩不行。”他闭上眼睛,似乎想起不愉快的事情,“再有下次,我不会给他留后路。”   听这个意思至少是退让了一步。平九明白瑞王心里对当年的事颇有不满,对这个答复也还算接受,于是侧过身来,与辰昱面对这面,温言道,“我方才有些没收住,你腰可还疼?”   辰昱动了一下,皱了皱眉,“有点。”   平九拍拍床,“趴过来吧,我帮你揉一揉。”   平九运了点气劲,手上力度适中,正拿捏得恰到好处,辰昱趴着起先是一言不发,后来忽然问道,“你以前也给别人这样按过么?”   平九触摸着紧致光滑的肌肤,手指顿了顿,开口道,“一定要说真话么?”   辰昱闭上眼,那阴影处的魔魇似乎又动了一下,它脱离控制,活在他的胸腔里,漆黑的一团蠢蠢欲动,随时都有可能裂开。   平九又道,“小时候不懂事,染了一身不良的习气,现在不会了。”   说着,平九低头吻了他的头顶,低低的道,“以后也不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御用小玛丽的有一个地雷= =   我为什么总是在半夜更文…… 第27章 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   有一丝光霭落在眼睑上,昏黄色的。   平九睁开眼,有一时间不知道是早晨还是傍晚了,清醒了片刻,侧身过去捞散落的衣服,动的旁边人也醒了。   辰昱睁开眼看了平九一眼,又闭上,单手搭在额头上,“什么时辰了?”   平九挑开床帘看了一眼窗外的日光,“不早了。”又道,“今天倒是没人来敲门。”   辰昱翻过身去,嗓音慵倦,“他们不敢来。”   平九穿上内衫,道,“今天没事情么?”   弯腰的时候从衣服里掉落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小什物,是一粒长叶状的玉式,辰昱拿起来仰面看了看,“这是什么?”   平九道,“集市上买来的小玩意,昨天想给你,又给忘了。”   辰昱随意的扫了几眼,“不像是真货,这种玩意王府何其多,你若喜欢,回头我送你就是了。”   平九俯身在他耳边吻了一下,“你若不嫌弃带着便是了,你送我的与我送你的,自然是不一样。”   辰昱的目光在平九唇上落了一下,道,“说的也是。”   窗外春光无限好,平九整衣出门,正有几瓣花叶从眼前飘落。   平九的视线顺着飘零的花叶望过去,一个黑子男人正抱着剑立于墙角,冷漠的看着他。   是伊尔远的侍卫,名为野吉,话很少,往日与平九甚少有交集,今日站在这里,却好像有什么事。   平九随手关上门,那男人往前一步挡在平九身前,道,“主人有事找你。”   平九挽了一下袖口,道,“等我厨房忙过,就会去的。”   说着平九向侧方移了一步,旁边那人跟着跨一步又挡在面前,冷冷道,“主人是说,现在。”   平九淡淡看了他一眼,“然而,你主人并非是我主人,平某有王爷交代的事要做,恕难从命了。”   话音刚落,一道暗息震荡过来,平九侧身闪过去一掌,见对方将剑向草地里一扔,不似动怒,双眼仍是冷凝着的理智,好似有些试探的意味,二话不说便迎面扫过来招式。   平九并不正面应招,变换着步子躲闪了几个回合,野吉开口道,“你若真觉得用这种力度就能赢我,那未免是太过自负了。你在犹豫什么?”   见野吉周身气势陡然一涨,似乎有些动了真格的,平九眉头轻皱,道,“你我并无矛盾,何必在此相争。”   野吉冷笑一声,收了力道,挑衅道,“我向来听闻北青江湖人向来侠肝义胆,更无惧于与人切磋,我家殿下也总称赞你功夫高我一筹,今日看来,你不过如此么?”   平九并不受激,神色平静道,“我已不是江湖人,胜负于我并不重要,还请阁下让路吧。”   野吉见平九并不打岔,索性不再说话,拾起剑便跳上房瓦离开了。   平九在厨房洗过手,将干净的蔬菜放在菜板上,切菜的时候,稍微走了一下神。   今天野吉来找平九,绝非单纯切磋,只是这个伊尔远三番五次来试探,不知他目的是什么。   还有便是,像这样在元阳城拖下去,恐怕有些不妥。   或许是该找机会跟瑞王谈谈了,他们如今关系不比当初,平九也多少摸着了辰昱的脾气,如今这般亲密,或许会让事情变得不再那么复杂。   正这样想着,平九听见了屋外的骚动。   又有刺客。   京城屡次行刺不中,已经歇了一段时间,这还是这个月的头一遭。   平九擦干手,拿起木橱旁边立着的九霜剑,推门走出去。   屋外一片刀光剑影,此次行刺的竟不下三十人,部分人带着远程弩,且看身手各个都不弱。   身边陆续有一些不会武功的仆从被乱箭射中倒下,平九用剑鞘替身边人挡了几下,一跃上去,将最近的两个弩手扯下屋顶。   就近驻扎的焰煌军已经出动了,然而终究不能解燃眉之急,只是周围黑衣人却不知为何,一看平九暴露在视野内,顿时不要命一样的聚集过来追砍,同时面对这么多高手,平九觉得五成内息似乎有些压制不住了。   然而若控制内息,只怕当下就要中箭,遭遇险境,还不如一搏。   平九略一思索,顿时轻功将众人拉开一段距离,见那些人仍跟着冲过来,平九便一边与之纠缠,一边将战局中心偏离出府。   平九没入不远处一片树林,身后追赶人仍不见少,且好似越来越多了。   然后平九停住了,似乎了悟了什么。   他持剑转身,衣袖无风自摆,看着身后几十号人,道,“原来你们此行的目的,是我么?”   话音刚落,对面人已经杀了过来。   平九周身气势陡然拔地而起,目光清傲淡泊,连同九霜剑都微微震颤起了鸣音,他纵步迎击,一招一式如同潮浪激涌,渐渐地,那黑衣人始终突破不了的一个圆圈地面蔓延开了白色的霜花。   明明没有雪,平九眉峰却染上一丝雪意,脸色苍白,剑势不减反涨,周围人已经倒的七七八八了,仅剩的几个也都挂了彩。   可身后仍陆续有人来支援。   只是迟迟不见瑞王的人。   体内气息逆流而上,横冲直撞,平九渐渐开始喘息。   平九抬眼看向对面人,这些人不求生,不怕死,实在是难缠之辈,平九撑着剑在地上,轻嘲的笑了一下,嘴里溢出一丝冰寒的气息,道,“我实在不知道,杀了我,对你们身后的主子会有什么好处。”   一个黑衣人走近,平九体内的寒气已彻底开始反噬,能站着已是勉强,实在无法再去提剑反抗。   他抬头看向天,天这么蓝,好像与十年前没什么分别。   半个时辰前他还在想,若与瑞王坦诚,或许事情会简单很多。   只是有那么一瞬间,平九觉得很疲惫,疲惫到觉得就算这样被动结束,似乎也不错。   瑞王有那样一双眼,平九闭上眼睛都能在黑暗中描摹出形状。   只是不知若此时平九死去,待若干年后,瑞王又会如何记起他?   又是否,真的会有人记得他?   元阳城,瑞王府内。   辰昱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禀报的人,缓慢的开了口,“什么叫跟丢了?”   身后人齐刷刷的跪下了,迎面那人额头顿时冒出了冷汗,道,“禀告王爷,是属下无能,属下本带人支援平大人,却不知从哪冲出来一匹高手将我们各路人马纠缠住,我们摆脱不开,再派人找时……人……人已经……”   辰昱将目光移了一下,为首那人立刻低下头去,不再继续说话。   这时伊尔远推门进来,见屋里气氛跌倒了冰点,开口道,“哟,发这么大脾气,瑞王殿下对平大人果然上心啊。”   辰昱抬手挥散了众人,众人立刻如得了特赦一般急退出去,带屋内仅剩二人时,伊尔远道,“倒是没想到卫王还留了这么一手,只是京都那边如此大费周折要得到这小子,恐怕是他伏人的身份暴露了吧。”   辰昱转过身去,“他是伏人,即使真被俘了,那边也暂且不会杀他。况且以他的功夫,要逃脱并非难事。”   伊尔远椅子上一坐,给自己倒了杯茶,道,“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你与这平九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莫非没觉得他有什么异处?”   辰昱背影一顿,陷入短暂的思索,“你指什么?”   伊尔远道,“刚见面那次我便有意让野吉试探一下他的功夫深浅,今日又派野吉去了,他的内息深厚,却避免与人正面交锋,能用的只有不过半的内力,他并非是一再忍让的那种人,却一退再退,似乎是有什么不能说的难处。”   辰昱回过身来,“怎么,你觉得他身上有毒?”   伊尔远耸肩,“我知道他是谁的徒弟,这世间有几种毒是他解不了的?除非是那天下没人能解的……而这天下无解之毒,算来算去,也不过那么几样。”   伊尔远玩味的看着辰昱,“需要用深厚的内功压制着,又不是即时致死的,漫长的折磨着,一点一点蚀咬骨髓,除了你们北青帝王家的至寒蛊,我实在是天下找不出第二家了。”   辰昱站在原地,却忽然想起他从未仔细看过平九左手的掌心。   即使是伏人的身份暴露了,平九也从未告诉辰昱身上有寒蛊这件事。   即使平九清楚地知道,这世上,或许只有瑞王,才救的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大家= =最近考试太多,一直没更orz 第28章 第 28 章   黑暗中有很多人在呼唤他。   陆秋鸿?   陆秋鸿?   平九向前看,又回过头,黑暗中一个人都没有,但是声音仍然在环绕。   陆秋鸿?   陆秋鸿?   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的声音,在那个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中脱颖而出。   平九?   平九认识这个声音,世界突然有了刺眼的光,一片白茫茫的海洋。下意识遮住双眼,平九向前望去。   那个声音的主人站在光芒的尽头,那里红帐漫漫,灯火通明,似乎是一个寻常又危险的夜晚,那人五官模糊,却轮廓清晰,他猛地伸手钳住平九的肩膀,力道之大竟让平九有一种骨头裂开的错觉。   “看着我!”有人在说话,周围一片火热和晕眩。   “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是谁?”   平九醒了,半睁开眼,眼前阴暗潮湿。   紧接着一股剧烈的疼痛直冲上来,平九顿时眼前一黑,片刻后眼前才又缓过来微弱的光。   平九的肩胛骨被两条细长的铁钩整个穿过去,封住了全身的经脉,也暂缓住了寒蛊的发作。平九无意识痉挛了一下,带动铁链细微晃动,那伤口里的钩子跟着搅晃了一下,不多时额头就逼出了冷汗。   大概有很多年没遭过这种罪了。   平九的头有些昏沉,过度疼痛让他手脚使不上力气,周身很冷,逼得骨头都发麻了。平九半带嘲讽的想,真说不上是此时这样活着好些,还是刚刚就那么死了好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铁窗投进的光亮忽然闪动过几个黑影。   铁链碰撞的声音响了几下,门跟着开了。   平九半抬起眼,逆着光见两三个人影走进来,其中一人自若的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另两人随着站在他身后。   有段时间没适应光,平九虚了虚眼,仍看不清对面人的面容,铁钩稍一牵动便痛及全身,平九皱了皱眉,索性闭上眼。   对面那人先开了口,“你倒是沉得住气。”   这嗓音轻重适当,带着上位者常有的漫不经心,听来竟与辰昱有几分相似,只是这人的语调沙哑却不醇厚,说话气息虚浮,似乎也是身体有恙。   平九不予回答,那人走过来,伸手沾了点平九的血迹,指腹一揉在鼻息间嗅了一嗅,对身后人道,“这伏人的血当真神奇,不仅气味特殊,更谣传能解百毒,只是不知这垂死之人的血,还有没有传言中那么中用了。”   平九睁开眼,看清楚了面前人的容貌,这人玉冠束发,五官英俊苍白,眉眼上与辰昱又几分相似,只是目光冷傲阴鸷,是平生不得志又身患隐疾的模样。   平九声音嘶哑的厉害,身上血污十分狼狈,只虚弱的抬眼看了面前人一眼,“殿下身体情况未必见得比我好,何苦来关心我……”   眼前这人正是曾经的太子,如今的安王辰琛,他似乎被触及了什么往事,脸色阴沉下去,“你以为本王变成这幅鬼样子,是拜谁所赐?”   说着,他又冷冷笑了,“可我总归是比你好的,你难道不想想,如今你的命全然在我手里,我又为什么放你活到现在?”   平九咳了一下,一丝粘稠的血滴落,“……为什么?”   “因为活着的你,远比死了的你有用。”辰琛似乎带了点痛快的看着平九,“你师傅陆一品与薛事安多年交好,难道没人告诉你,他们曾是神机门师兄弟么?百余年前,神机门分为奇门遁甲和蛊虫药理两大支派,后者虽落寞了,可陆一品仍传承自神机门。”   “如今又有谁知道,百余年前的神机门曾隶属于朝廷,是北青开朝皇帝辰朔为了取得皇位一手建立的?就连你身上这个无解的寒蛊,当年也是出自神机门之手。可你知道为何辰始祖一死,神机门的药理派系仿佛人间蒸发,连同着整个神机门消失了?”   辰琛忽然一声大笑,他背过手去,“因为这药理派系的所有药引,都是那些从外面抓来的圈养着的伏人的鲜血啊,辰始祖死前下令将所有伏人剥皮去骨,请全国最好的裁缝来,用伏人少女幼儿最幼嫩的皮肤,做了一卷无字的图纸。”   平九的指尖抖了一下,他睁开眼睛,看着安王,没有愤怒一言不发,却是骇人的冷。   辰琛笑着拍了拍平九的脸,“我今日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来日死得明白些。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留你活着?”   他展臂,身后人顺势给他披上斗篷,看着平九忽然蔓延上轻蔑,“你以为,辰昱又为什么要留你在身边,活到现在?”   辰琛走到地牢的门口,身后门重重关上,他将手指上那抹血迹含到嘴里,轻轻舔舐,眼睛危险眯起,似乎在思索什么事情。   远处一个侍卫奔过来,跪在辰琛面前道,“瑞王那处派人来谈判了,来使说,东西可以给我们,他们只要活人。”   安王扬了扬眉,道,“来接头的是什么人?”   “看样子是焰煌军的人。”   “一个人来的?”   “是,属下派人查过周围,并没有人接应。”   安王拈弄了一下衣摆,淡淡道,“杀了吧。”   旁边人有些犹豫的开口道,“这么做会不会……”   安王抬手拦住那人接下来的话,“本王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了解辰昱的为人,他想要你的筹码,绝不会拿自己的筹码来换。”   安王单手搭在身边人的肩膀上,握成拳,“你只有比他出手更快,自己抢来的,完全掌握在手里的,才真正是你的筹码。”   又一个人“禀告殿下,卫王那边传来消息,云幕李将军,朝南宋将军皆已归顺,万事准备齐全了。”   “卫王?”辰琛一声嗤笑,“不过是一个庶出的皇子,本王倒台了,父皇压不住辰昱的声势,这才栽培起卫王打算弄个两庭纷争,他卫王只知道借着风向往上爬,若没本王辅佐,根本撑不起台面来。”   说着,辰琛露出几分狠戾的神色来,食指摸索着拇指的指腹,道,“辰昱,总有一日,我叫你血债血偿。”   焰煌军营。   一个人带着骑马飞奔至主帐,“报——!”   厚重的帘幕被掀开,辰昱裹着玄黑色斗篷走出来,骑马那人一跃而下跪在辰昱面前道,“禀告殿下,使者被杀了,只给送了首级回来。不过还是争取到了时间,我们留在卫王那边的人已经摸到了卫王探子的据点,对于卫王的方位,已经是大体掌握了。   辰昱眼下带着熬夜的疲惫,眼里弥漫着血丝,皱着眉头看向远方平展的原野,沉道,“伊尔远回漠兰了,传他个信,就说,本王不等他了,先行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没脸见人= =好想剧情进展的快一点 第29章 第 29 章 第二十九章   平九昏昏沉沉的,身上一阵冰冷彻骨,一阵又好像全身烧灼一般带着刺痛,伤口的血凝固住了,地牢不透光,让人分不清楚昼夜。   这种仿佛凌迟一样的折磨,倒让平九模糊中想起了小时候。   大概七八岁的年纪,平九生过一次怪病。年幼的他全身皮肤长满疹子,连眼皮上都是,脓疱爆掉了就开始腐烂,持续高烧,病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连薛老怪来看望他时,也说,“小小年纪遭这种罪,不如给他个痛快得了。”   可是陆一品没说什么,他把奄奄一息的平九放到一个装满蛊虫药浆的大桶里,只露一个脑袋在外面,跟平九说,“秋鸿,你要活下来,你现在死了,就什么也没了。”   那药桶每天用微火烘的温热,平九就每日昏昏沉沉的坐在里面,陆一品时常来看望他,喂他吃药,给他放了许多血,手腕脚腕全是刀口子,那全身仿佛刀割一般暗无天日的折磨中,平九看不到别人,只能每天盼着师傅逆着门外的日光推开门,那一只粗糙的大手在他头上轻轻一拍,给一些鼓励和外界的力量,温言跟他说话,“再忍忍,很快了。”年幼的他听了就很想哭。   他无父无母,死了也不会有人牵挂,可是他有师傅,师傅捡他回去,还救了他的命,没有人会比师傅对他更好了。   年幼的陆秋鸿那时觉得,就算有朝一日,陆一品要他的命,他也一句怨言也不会有的了。   只是记忆繁杂,在纷飞的往事片段中,还是有无数个黑色的空隙,在拉扯他,推搡他。   那里没有温暖和光亮,只有一片荒凉的痛苦。   平九垂着头,感受到一个人影逆着烛光落在他身上。   然后一泼冷水泼在他脸上,平九头发被扯住,被迫抬起脸。   辰琛用力抓着他的头发,有些笑意,“你刚刚叫我什么,师傅?”   平九睁开眼看着他。   辰琛冷漠的打量平九,“如果陆一品当年活下来,今日在这里遭罪的就不是你了。怎么,没想过要替你师父报仇么?”   “想过。”平九闭上眼道,“只是比起报复你和安王,在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辰琛十分不屑的嗤笑一声,“这事即与本王和安王有关,难道瑞王就脱的了干系?你若真想报复,就不该给瑞王当走狗。”   “瑞王或许是有关吧,可从京都一路追杀我师傅到平原山,还是你们的人。”平九看着他笑了一下,眼中有微凉的光,“在下也算跟了瑞王一段时间,平心而论,以殿下和安王这种能力,想跟瑞王争皇位,未免是有些不自量力。”   辰琛的脸明显的扭曲了一下,他一把扯住旁边的铁索绷紧,肩膀上的伤口崩裂开,温热的鲜血顺着铁链滴在地上,平九面色惨白,却仍带着冷淡的笑意,看着辰琛表情狰狞,憎恶的开口,“你这个伏人血脉的贱民,本王现在不杀你,只是留着你的狗命有用,用不了多久,本王就会一片一片刮掉你的肉,慢慢放干你的血,割下你的头提着去见辰昱,到那时,本王要仔仔细细,清清楚楚的把辰昱的表情记在脑子里!”   辰琛贴近平九,那眼里恨意刻骨铭心,表情愈发狰狞,“辰昱当年给本王的痛苦,本王终会十倍,百倍的还给他!”   地牢的门突然被打开,一个侍卫在门口给安王打了个手势。   安王神色一顿,看了平九一眼,转身出去了。   当天夜里,平九被人压着走出地牢,铁索被人牵在手里,外面一片漆黑,那几人把平九押进囚车,向另一处转移。   囚车颠簸,连同肩膀处穿着铁索的骨头也发出让人发酸的摩擦声,平九缓慢的用一只手伏在肩膀上,咬着牙挪动了一下,发现铁钩的地方似乎有些松动了,全身被封住的经脉顿时有一小缕开始流通。   平九想,此时若要拼尽全力斩断铁索再逃脱,似乎也有希望,可同时体内的寒蛊也会发作,届时若再有人追上来,恐怕凶多吉少。   只是眼下是防卫最疏漏的时刻,即使是万分之一的机会,平九也不得不把握。   平九停息了大概有一柱香的时间,趁旁边人小声交谈位置时,抬手挣断了一根铁索,血水顿时喷涌出来,那看守几人顿时愣住,迅速围过来,其中一人还喃喃道,“怎么可能……”   平九迅速的点了几个穴位,暂缓伤口的流血,另一个肩膀的铁钩并没有动,一脚断了囚车的一个栏杆,周围那几人身手不凡,此时却如临大敌,警惕的不上前,一人拉开了随身携带的烟火。   那一簇烟火在漆黑的夜里如此分明,平九扶着木栏喘息了几下,随手拎起一截挣断的铁索,几下敲开了拦路的守卫,轻功向树林深处掠去。   寒蛊像发了瘾似的往全身扩散,平九能感觉出他的双手开始发抖,浑身变冷,连呼吸都带着细小的冰晶。   身后追赶的人很多,或近或远,火把在整座山头蔓延开。   平九起先在用轻功,后来再跑,再后来,他扶着树慢慢的走,目光逐渐涣散,平九看着眼前的路变远又变长,他体力不支坐下来,追捕的人似乎看见他了,呼喊声一瞬间变得十分清晰。   近几年,他总是在想跟死亡有关的事,或许是觉得逃不掉了,就有些认命的感觉,什么时候死,会怎么死,平九想了一千遍,一万遍。   可是越接近一个人,产生感情和牵绊,就越想逃避死亡,逃避现实。   被人需要,就会想要活下去。   平九感受到有人接近,他缓慢的往前走了几步,又跪下去。对面不远处忽然腾起一片旗帜。   如同火焰般的图腾在燃烧。   有大批的人马从对面涌来,又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中间为首一人披着玄青色斗篷,从马上一跃而下,以极快的速度来到他面前。   平九的手臂被一把攥住,对方却不敢用力,手上力道十分僵硬,平九顺着手臂上的力道慢慢的站起来,寒气顺着两人相握的地方蔓延。   平九觉得自己此刻的样子大概是十分狼狈,可是辰昱看上去状态也很差,他脸色难看,双眼带着血丝,死死盯着平九肩膀翻着白骨的伤口,然后视线一寸一寸挪到平九脸上。   他额头抵上来,声音沙哑,“我找到你了。”   平九失去意识前,很轻的拥抱住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御用小玛丽我这么久没更新还是给了我个地雷QAQ   也感谢大家,这么久了还有人看orz   过完年了,不会这么偷懒了。。。 第30章 第 30 章 第三十章   旁边有人说话,窃窃私语的,好像聚集了不少人。   平九逐渐有意识了,还不太清醒,他躺在一个柔软宽敞的床上,指头微微动了一下,可是睁不开眼睛,也听不太清周围再说什么。   片刻后察觉又有人进来了,周围跪倒叩拜的声响。   有人坐到他的床边,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   “为什么还不醒?”   一个男人的声音。   旁边是不停磕头的声音,万分惶恐的开了口,“王爷恕罪,王爷恕罪啊!卑职几人能力有限,只能暂时的保下平大人的性命,可平大人体内寒蛊先前被压抑的太狠,近几次运功更是完全激发了毒性,若没有解药,大概,大概……不过,两月了……”   手上握着的力道陡然增加。   “下去吧。”   屋子里满荡荡的人陆续退了,屋里只剩下冷清的两人。   平九意识清醒了一些,有人俯身下身来,靠近他,低语道,“活下去,本王绝不让你……”   平九吃力睁开眼,逐渐看清面前的人,目光虚弱温和。   辰昱怔了一下,一瞬间他紧绷锐利的目光松懈下来。   平九凝视了他很久,嗓音嘶哑,低低道,“去睡一觉吧,你看起来很累。”   辰昱摇了摇头,道,“你感觉如何?”   平九尝试着动了一下,全身酸痛发冷,经脉乱作一团,肩膀几乎是没知觉了,下一秒又被辰昱压住,“别乱动,外面有太医候着,你哪里不舒服,我召他们来。”   平九制住他要起身的动作,“不必了,伤口处理得很好,我没事情。”   辰昱短暂的沉默,视线落在别处,又陷入沉思。   平九微微侧过头来,道“辰昱,有些事,我想跟你谈谈。”   辰昱顿时眉头就收紧了,“是安王跟你说什么了么?”   平九目光落在辰昱脸上,微微一笑,“安王跟我说了很多,辰昱,这些时日我有些想明白了,人生苦短,你我即已相识相知,我与其信别人,不如信你。”   平九将手轻覆在辰昱手掌上,感受到对方的手一震。   “寒蛊并非无解,只是业莲草绝种了,我原本接近你,也是为了打听业莲草的消息。辰昱,生死各有命,我不想大限将至,还不能跟你坦诚相待。”   “我不会让你死。”辰昱抬起平九的手放在唇边,目光深沉暗晦,“业莲草在京都,两个月,我会想办法弄来,我要这江山……”   他倾身,一个吻落在平九额头。   “我也要你活着,陪我。”   北青皇帝突然驾崩了。   东宫无主,传位诏书未下,朝野顿时乱作一团,安王一党强行摄政,企图拥安王登基,于此同时,瑞王起兵造反了。   这外界是一派兵荒马乱之景象,又逢南方蝗灾泛滥,百姓可谓民不聊生。   平九坐在马车里,身上缠的绷带让他动弹不得,只得倚在软垫上看外面光景,外面多见难民,看见行军队伍远远避开,又戒备又茫然。   整个焰煌军行军队伍极为严谨,乍出现一辆华贵的马车似乎有些突兀,只是眼下平九碎骨刚接上,稍微动一动伤口就容易崩开,更不可能骑马了。   等到了驻扎营盘的地方,平九慢慢的下了马车,旁边有人跟着要搀扶他,被他微笑着拒绝了。   辰昱一身暗红色战袍,骑着马过来,青天白日映衬着身姿极为挺拔,他利落下马将绳索交给别人,道,“平九,跟我来。”   平九跟着辰昱入了刚搭建好的主营帐,辰昱跟里面的人说,“你们下去吧。”   人走干净了,辰昱进了主卧,平九跟着进去,见他摘了头盔,将战袍解下来,然后逐一拆卸锁甲。   平九站在他身后,道,“我帮你吧。”   辰昱便停了动作,双臂展开,“你的伤怎么样了?”   平九将他把小件解下来,然后去拆解胸甲,双手穿过辰昱抬起来的臂膀绕到前面,看上去倒好像是平九从后侧抱住他了一样,“恢复得很好,不然哪有力气替你宽衣。”   辰昱侧过头来看他,平九解掉最后一根绳子,顺势从身后拥住他,思索着开口,“阿昱,你行军打仗,与平时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说不上来。”平九浅吻了一下辰昱的耳朵,低低道,“只是觉得很好。”   辰昱转过来身来,目光烧灼的看了一眼平九,凑近吻了一下,压低嗓音道,“你不要挑逗我。”   平九顺着加深了这个吻。   半晌后放开,两人眼光都有些变了味道,辰昱道,“你身体没恢复,不怕我趁人之危?”   平九低笑,“多留些记忆总是好的。”   辰昱一顿,有些变了脸色,连同目光也冷下去了,他移开两寸看向平九,“你这话什么意思?”   气氛陡降,平九原地站了一会,叹了一口气,慢慢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倘若有朝一日你我二人分开,这过往的所有记忆也都存在,阿昱,记忆不会骗人,我想留给你最好的。”   辰昱双眼微眯,“你我二人,为何要分开。”   “世事无常,难免有什么变故。”平九目光不变,微笑道,“抑或是有一天,我硬要离开呢?”   辰昱怔了一下,几乎是震怒道,“你敢!”   平九连忙举起手来安抚,“你别气,我只是举个例子,你日后君临天下,后宫众多,我总归是不便陪同的。”   “我不会。”辰昱收住怒气,握住他的手臂,道,“我这一生,不曾相信过别人,亦没对什么人上过心,皇上疑心极重,当年为了打压太子权势放任我上位,后来又提拔起安王与我当朝制衡,他不放心焰煌兵权,下令我微服私访,只不过为了派人除我后患。平九,我从生下来就要算计到每个人,父亲一个脸色,或许就关系到一生起落,兄长姐妹邀去做客,总是有别的目的。想要什么都是拿命去抢的。”   “可是我如今信你。我此生只动过这一次心,你曾舍命护我周全,我不会负你,你也不要……” 辰昱手劲加重,嗓音低下去。   “无论发生什么……不要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进度!!! 第31章 第 31 章 第三十一章   旷野上再没有那么大的雪了。   春意正浓,沿路迎春花一簇一簇的往外绽开,树也抽芽了,幼嫩的青草色,离开北方苦寒的边境,景色渐渐有了水气。   军队一路南下,每次休整驻扎的时间不会太长,前线战况胶着,不算明朗,朝堂之上却不见得有什么风声外漏。   对于这些政变党争,行军打仗,平九不了解,似乎也帮不上忙。   平九裹着厚衣坐在蒲团上,眼睛看着微张开的左掌。   那道冰线不再像原先那样看不太清楚,而是主干贯穿了整个掌心,旁边枝丫也隐隐约约冒出来,四下延伸,霜花渐渐有些成型了。   近期辰昱是很忙的,战报日夜不断的送到他面前,平九有时路过,见他在桌前,身段笔直的坐着,一面沉寂的思索,一面单手轻轻敲着桌面,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眉峰偶尔皱着。   平九看着手掌,无奈笑了一下,心想时间真是过的很快。   你越想抓住它,它就越快的逃离开你,消匿了,就如同没存在过一样。   行军打仗,两人即便近在咫尺,能够相聚的时间也不过寥寥,有一日深夜,辰昱来到平九帐内,却发现里面一片寂静,仿佛没有人。   自受伤之后,内息紊乱,平九体内的寒蛊便再也没有节制,发作的愈发频繁,辰昱走进来,平九正半曲着一条腿坐在地上,他脸色惨白发青,手臂一阵一阵痉挛颤抖,背靠着墙,头微微仰着,与墙壁相接的地方凝结出一层白霜,痛苦到极致,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两人对视时,平九瞳孔里凝出一点焦距,眼底扩散开冰蓝色的纹路,他看不清楚辰昱的模样,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他好像本要走过来,却不知怎的僵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今日先回吧……”人影逐渐有些重叠,平九虚弱的笑了一下,“不必叫人了,我很快会好的……”   每次寒蛊发作时,平九都会短暂的失去意识,随着发作时间频繁,痛苦加倍,昏厥的时间也跟着变长。平九再醒过来时,已是天有些蒙蒙亮的时候了。   他不知何时躺在床上,背后有人抱住他。   平九抬手握住他的手背,感觉到掌下的手动了一下。   平九问他,“还没睡么?”   辰昱呼吸埋进平九的肩膀,手臂也用力抱住他,声音还是平稳的,“这是第几次,为何不曾听你提起?”   平九道,“很快就会过去,何必让你分心了。”   辰昱凑上前轻轻吻了平九的后颈,皮肤仍旧是有些冰凉的,“业莲草有消息了,只是拿到手还需要时间。”   平九怔了一下,转过身来,“果真还有么?”   “仅有一支了。”辰昱靠过身来,“不会让你等太久。”   平九神色有些明朗,还有些惆怅,“阿昱,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我当初入京,业莲草于我如同水中捞月,我原本绝不能想象,遇见你,一切会这么顺利。”   说着,平九苦笑了一下,“你待我如此厚重,眼下形式荒乱,还要费心为我找寻业莲草,我却不知能为你做点什么……”   辰昱沉默了一瞬,眼底却又有浓稠的情愫在流淌,他微微阖上眼睛,“你什么也不必做,一定等我。”   这日阳光很好,微风拂面的感觉,很有些暖意。   平九在营帐外面站着,一个人路过,看到他招呼了一下,“平大人,伤势好些了吗?”   平九转过头来,“快好了,雁大人这是要去办事?”   走过来这人正是雁真,他拍了拍胸口,“是啊,现在内外乱成一团,我们这些跑腿的哪敢耽误啊。”   平九微叹一声,“眼下人人忙碌,却只有我不能为王爷解忧,实在心里难安。”   雁真过来拍了一下平九,“嗨,平大人说的哪里话啊,你如今有伤在身,许多任务是不便出任的,你且放心,待他日养好了身体,王爷用你的地方还多呢。”   平九却一怔,随即目光变得有些长远,思绪浮沉落寞,“只怕时间不饶人,雁大人,你说,若想一场战役取胜,可有什么捷径?”   雁真挠挠头,神色纠结,“这个……实不相瞒,我对兵法什么的也一窍不通,要说什么捷径,这个……擒贼先擒王?”   平九略略沉思。   那边雁真忽然一拍头,“哎呀,平大人,我任务在身,再说下去要赶不及了,我先走了,失敬失敬。”   当天夜里,平九在床上躺了一会,觉得没什么睡意,便又坐起来。   他穿好外衫和靴子,准备出去散散步,一推开帘子,正遇见辰昱要进来,两人打了一个照面。   辰昱皱眉,“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   平九有些尴尬退回来,“本想出去走走,没想到你会来。”   辰昱往桌前一坐,倒了杯茶,有些疲惫的揉了揉额角,“近几日杂事太多,没能来看你,怎么,你好像不是很想让我来?”   平九喝一口茶差点呛着,“这真是冤枉了,我每次路过营帐看你,眼睛都恨不能长到你身上去了。”   辰昱被引得勾了勾唇,风度慵懒,“换作别人,本王一定挖出他的眼睛。”   平九笑着摇摇头,见辰昱神色间似乎是心情不错,站起身走到他背后,弯下腰吻住他的脖子,地问道,“这样要怎么罚?”   辰昱手指在桌面上一敲,淡淡道,“以下犯上,怎么死都有余了。”   平九扬眉,手指挑起衣襟伸进去,“这样呢?”   辰昱耳朵敏感,随着平九的吐息撇过头去,随后索性后靠在平九身上,微微仰起头,气息不再平稳,平久的手顺着柔韧的肌理滑倒胸前,另一只手暧昧的摸着腹肌和腰线,感受到这具身体一阵紧绷,触手之地逐渐发烫。   平九蹭在辰昱的耳边,吻了一下,低喃道,“这样呢?”   辰昱偏过头来,目光异样的缱绻暗沉,低低嗯了一声,又道,“谁有这胆子?”   两人从椅子上折腾到床上,消停之后,都有些困乏了。   平九给二人清理了一下,辰昱有些坐不起来,躺着任由他擦来擦去,待平九熄了蜡烛躺回来,辰昱一手搭在他身上,平九顺势靠过去,“阿昱,你积了好多。“   辰昱嗓音低沉略带沙哑,“你伤势没好,还这么能折腾。”   平九“咳”了一下,“你要求在上面,我是不怎么用力气的。”   平九觉得辰昱明显被他噎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解锁新姿势(羞 第32章 第 32 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平九被通知了一件事。   那天平九有事要找辰昱,走进营帐,辰昱把旁人散了,跟平九说,“我派人把宋淑瑶接过来了。”   平九想了有一阵,才想起来这是侧王妃的名字,辰昱见平九不搭话,又道,“她是左丞相的女儿,我要保障她的安危,她来此地只是休整,我会派人送她去元阳城。”   平九原本也没怎么多想,听辰昱这个话倒像是解释,心下觉得宽慰,道,“府里其他人呢?卫王可会为难?”   辰昱道,“我会尽力安置,怎么,你担心什么人?”   平九当时在瑞王府待的不过两个多月,也认识了几个人,想想李副总管成天恨铁不成钢的数落他,走镖没走成又入了府的马侍头,还有没事儿就爱往他这跑给他送点心的小青杏,如今风声紧,也不知他们是否安好。   于是叹了一口气,“我初入王府时,承蒙大家照应,希望他们没有事。”   正逢这时有急报上来,平九跟着走出去,走了两步才想起来,他自己的事还没来得及说。   回头看了一眼辰昱,他手执便条,眉头皱起来,大概又遇到了什么棘手事,平九想了想,算了,抽空再说吧。   侧王妃果然翌日清早便到了,由一小队焰煌军护送着一辆马车徐徐走进来。   平九陪着辰昱在营帐前等着,待马车停稳后,一只雪白的小手伸出来,拨开帘子,一个鹅黄色衣衫的小小身影跳下车来,左右望了望,忽然向平九这边看来。   平九与那个身影一对视,当场就愣了,青杏,她跟着来了?   随后宋淑瑶温婉的脸出现了,她睫毛很长,先是低垂着眼,然后慢慢的往上挑起视线,待看到辰昱时,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是闭月羞花之貌,我见犹怜的神色。   只是与侧王妃幽幽的凝视相比,小青杏的目光显得又热烈又活跃,不光平九看见了,连旁边的辰昱也察觉了。   辰昱忽然回头看了一看平九,那眼神打量又有些难测,然后他一步当前,走过去扶了一把正要行礼侧王妃。   王妃眼眶红润的凝望了辰昱一眼,忽然一下子撞进他怀里,啜泣道,“王爷,还好你无事,几月不见,妾身、妾身实在担心。”   辰昱顿了一下,温柔的揽住王妃,“让夫人担心了。”   辰昱个子与平九一般高,衬的王妃十分小鸟依人,倒十分般配。平九看着他们这个恩爱的派头,说不上来哪里别扭,跟在两人身后走了几步,衣袖被人悄悄拉住,平九回头一望,正看见小青杏不动声色挪到他旁边来,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这次王妃一共带了两个婢女,竟然就有小青杏,看来她在府里过得还不错。主营没几步路就到了,辰昱引着王妃进了帐内,小青杏看着平九不舍的撇撇嘴,跟着进去服侍了。   屋里有女眷,平九不方便跟进去,于是跟着门口迎接的人一起散了。   王妃作为瑞王现有的唯一一个妻子,大驾光临总归是要有一顿像样的饭菜,夜里,瑞王在营帐里设宴款待,那屋里除了他和王妃,只留了几个伺候的人,为这个整顿有序的军营平添了一丝生活气息。   都说小别胜新婚,将士们都是男人,彼此笑的十分有意味,也难得跟着放松了放松。   就连雁真也过来招呼平九,“嗨,平大人,跟弟兄们去喝上一壶吧。”   平九看了看那边,除了雁真还真是一个人都不熟悉,索性微笑着摆了摆手。   可是眼下回屋睡觉,未免太早了些。   平九这么想着也没直接回营帐,他向伙食那边要了点酒,一个跃步落到一颗较高的树杈上,倚着树干坐下,对着月亮独自饮起酒来。   那月色如此迷人,树林间景色朦胧,正是景不醉人人自醉了。   平九一面喝酒,一面随着习惯性抱起手臂,却随着动作忽然觉得手上一空。   转念想起来,是了,他的九霜剑已经丢了,就是在被安王围剿的时候。   平九叹了一下,他本以为按他如今对剑法的造诣,有剑无剑亦无区别,九霜剑对他并不重要。可是真把剑丢了,心里反而有些空落落的。   九霜剑陪了他十几年,年轻时平九常爱这样坐在树杈上饮酒,对着月色,把九霜剑抱在双臂里,人人都说他独行江湖如此潇洒,他也觉得自己潇洒。   可惜眼下剑也不成剑,人也不是旧人。   正当平九在树杈上怀古伤今,忽然被树下一声喊给惊了一下。   属于少女的声音,十分清脆,“平哥哥!”   平九向下看,小青杏怀里不知道抱着什么东西,仰着头叫他,“平哥哥,我向别人没打听到你,就猜到你肯定自己喝闷酒,找了地方,原来你在这里!我给你带了吃的,你快下来吧!”   平九从树上一翻身,在小杏满眼崇拜中轻松落了地,“平哥哥,你好、好厉害!”说着把怀里用布包着的东西拿出来,往他面前凑,“你看,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那包里干干净净的包了几个肉火烧,平九见她满脸稚气,偏偏小脸开心的像朵小花一样,颇为无奈道,“怎么在你眼里,好像我永远吃不饱似的。”   小杏一下子红了脸,“我、我是看平哥哥你总是很瘦的样子,我觉得你肯定是吃的太少了。”   平九听着这个逻辑,不由得失笑了一下,不过眼前这小丫头也是真心对他好,于是妥协道,“我正好有些饿了,你吃了吗?”   平九挨着树干坐下了,小杏顺势坐在平九旁边,“我也没吃,我想等着你一起吃。”   小杏分了平九两个烧饼,自己也对着一个尚有余温的烧饼小口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说,“平哥哥,那日王妃说要带着我来,你不知道我有过高兴,我心想你是跟在王爷身边的人,我来就一定能见到你,京都那么动乱,我本来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说着,她声音低下去,好像有些难过。   平九自然揣摩不到小女孩这些个复杂婉转的心思,他兀自吃了几口火烧,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小杏,你今年几岁了?”   小杏一听,又结巴了,涨了个大红脸,“今天十、十六了……”   平九笑了一下,眉眼如清风皓月,直接把小杏看呆了。   只听平九道,“我有没有说过,你很像我妹妹?”   小杏张着大嘴找到声音,“平哥哥你,你还有妹妹啊?”   平九道,“有啊,她成天缠着我,以前我不爱搭理她,还对她很凶。”   小杏一听,顿时有些萎靡,手上拨着路边的小石头,“平哥哥,你是不是嫌我缠着你很烦啊?”   平九无奈,“我没有,只是看到你便想到我妹妹了,她跟你一样小孩子气,我年少时脾气不好,凶她一句,她就很爱哭。”   小杏听平九只把她当妹妹,心里一阵喜又一阵难受,声音也有些闷闷不乐了,“那你妹妹,她现在在哪里呀?”   平九一怔,神色一时间有些复杂。   “她生病了。”   小杏见平九情绪不对,生怕戳了平九什么伤心事,也不敢再搭话。   平九站起来,“时候不早了,此地不比京城,我送你回去吧。”   平九走的不快,小杏亦步亦趋的跟在平九后面走,快走到辰昱和王妃宴请的帐篷时,平九不打算过去了,跟小杏打了声招呼,就打算走人,刚一回头衣角又被拽住了。   小杏有些委委屈屈的说道,“平哥哥,你妹妹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不要这么不开心。”   平九又回过头来,正准备跟小杏说点什么,结果一转身,却远远的与另一个人的视线对上了。   此刻辰昱刚好从营帐里出来,旁边站着貌美又不胜酒力的侧王妃,看样子是要起身回休寝的帐篷了,辰昱与平九站的位置有些远,夜色又不甚清晰,然而两人目力都十分不错,是以辰昱的目光在平九脸上一顿,瞬间又转落到小杏正轻轻牵着的那个衣袖上。   小杏背对着,自然看不见瑞王和王妃已经走出来了,她仍扬脸看着平九,神情专注又期待。   平九眼看着辰昱脸色冷下去,变得十分阴沉。   他不高兴了。 第33章 第 33 章 第三十三章   不过辰昱虽面色不善,碍于众人在场,也没做什么明显的反应,只是目光暗沉略带警告的看了平九一眼,也不管旁边宋淑瑶跟不跟得上,拂袖便走了。   平九看着眼前的满眼崇仰的小姑娘,他虽是把人家当妹妹看待,但平九又不傻,对于别人的这样刻意的示好,想想便琢磨过来味道了。   平九想起上次沈浩轩的事儿,一时有些犯难,辰昱对这方面一直霸道,眼里一粒沙子也容不得的,脾气上来了很难压下去,不过沈浩轩一个男人,武功高强完全能自保,而且平九早些年确实跟沈浩轩有一些不清不楚的过往,难怪辰昱震怒。而小杏却不一样,即使脾性陆明潇相似,于平九而言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若因为这个回头让小杏遭了瑞王迁怒,那真是冤屈。   这么想着,平九抽离被牵着的衣袖,也不回头再看小杏的表情,只道了一句,“你回去吧,我先走了。”便自行走远了。   平九并不是一个容易接近的人,即使现在的他表面上温和有礼,目光平淡却总带着不近不远的疏离感。   以前的平九作风与沈浩轩有些相似,却又不完全一样,沈浩轩是万年拒人千里的冰霜脸,而平九做事随性恣意,不愿意与人群打交道,年轻的他心里自负,看不上那些带着目的接近他的人。   而如今有个小姑娘拿着吃的来找他,仅这份心意,他竟也会心生感动。   人果然越活越脆弱了。   宋淑瑶在营地里待了第三天。这三天平九不去找辰昱,辰昱也不见得露面。   士兵们私下谈论起来,说王爷如今事务繁重,却抽空便与王妃待在一起,这王妃独得王爷专宠的传闻果然不假。   平九在太阳光底下伸展了一下手臂,远远的看见小杏原地踌躇了一下,又想往这边来,平九也没在原地继续站了,换了个方向走去。   这军营地不见女眷,来回走动实在显眼,有什么动作旁边人都盯着呢。   结果走了几步又正好看见辰昱走出来,这几日辰昱难得自己一人出行,两人真没怎么好好见过,平九的视线刚落在他身上,辰昱的也察觉到了,顺势抬起头,看了一眼平九,视线又往他身后方向一转动。   平九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觉得前面人太瞩目,后面人也扎眼,无奈的叹了口气,索性折中又转了个方向走了。   实话讲,平九心里并非很介意辰昱去陪着宋淑瑶,任旁人传言在逼真,一个人的眼睛不会出卖自己的感情,辰昱即使对待宋淑瑶再温柔有礼,他的目光里也没有一个男人动心时该有的专注和火热,他看着那个女人,就好像在看一张精致的纸片,一颗用完便要丢弃的棋子,他嘴角噙着笑,可谁知道那笑容里又在想什么。   不过平九还是巴望着这个侧王妃能早几日走,他是有事要与辰昱商议,只是那日被打断没有说,眼下他夫妻二人又整日待在一起,辰昱不召请他去,他还真没什么机会单独去辰昱,这到嘴的话也就跟着搁置了。   这日夜里,平九在桌前静坐着,觉得再等下去有些不妥,但是贸然去找辰昱,又怕撞见什么不该看见的场面让人尴尬,一时间有点拿不定主意。   正在这时,平九帐篷前的帘子忽然动了一下。   平九心思一动,除了辰昱应该没有别人会在大晚上的来找他,他走前几步拉开帘子,却发现一个明显比他矮了一大截的柔弱身影站在他面前。   平九顿时就有些头痛了。   在军营这样的地方,小青杏这样站在他帐篷前,不可能没人注意到,再加之小青杏本身就生的水灵灵的,更是惹了周围男人的视线投过来。   平九问她,“你有事吗?”   小青杏揉了揉眼睛,忽然就忍不住开始哭,一边哭一边说,“平、平哥哥,你为什么、为什么老躲着我呀?”   她这一哭,周围视线顿时变得更热烈了,平九觉得这样下去没多久就要传到瑞王耳朵里去,只得先让小青杏进屋。   小青杏进来也不再继续走动了,就站在原地继续抹眼泪。   平九道,“我并非躲着你,只是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小杏,你年纪不小了,总跟我在一起,难免影响你的清誉。”   小杏一听哭的更凶了,上气不接下气的,“我、我不要清誉,我好不容易才、才又见到你,我、我……”   平九一时间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过了一会,只得说,“你先回去吧,你这样跑出来,王妃怕是要责备。”   小杏摇摇头,抽噎道,“我本来也、也没勇气,王妃跟我打听你的事,还是、还是王妃鼓励我来的,她叫我好好、好好把握……”   平九一怔,“王妃打听我的事?”   小杏眼眶红红的,点点头,哭势好像缓下去了。   平九思索片刻,终是叹了口气,道,“在下意有所属,心里绝容不下别人了,你还是早些回……”   话说到“回”字时,平九忽然觉得从胸腔里逼出一股彻骨的寒气直冲上头顶,随后在身体里像发了疯一样的横冲直撞。   平九一晃神,单膝跪了下去。   小杏原本还在哭,一看平九忽然跪在地上,面色惨白,神色痛苦紧皱着眉,单手撑着地面,手臂抑不住的开始颤抖,随后地面蔓延开白色的霜气,她立刻就慌了,伸手就要去扶平九。   结果小杏双手刚触碰到平九衣服上,整个人打了个寒颤,那感觉如同在冬天里捧了一把最刺骨的雪。   小杏试图把平九从地面上拉起来,牙齿开始打颤,哭腔也还没收住,“平哥哥,你、你怎么了,我扶你到床上,我去找医生来!……”   平九身上没力气,挥不开小杏的搀扶,也没办法自己站起来,那寒蛊即将成形,在平九体内冲撞的肆无忌惮,比以往任何一次反噬都更强烈,平九感觉他的意识已经撑不了太久,只能咬着牙开口,“不要惊动别人……”   话音刚落,小杏搀着平九脚下绊了一下,两人纷纷摔倒。   平九身材本就挺拔,几乎把小杏整个压在身下,他撑了一下发抖的手臂,身体一点也起不来,连眼前的地面都开始涣散了。   小杏被平九周身的冷气压得的浑身发抖,她却忽然不哭了,她凝望着平九的脸,一张脸冻的雪白雪白的,却突然伸手紧紧抱住了平九的身体。   平九嗓子里发不出声音,意识模糊,心里只留了一个念头。   辰昱,不要这时候来吧。   可惜天公不作美,这想法刚冒出来,门帘就被毫不留情的扯开了。   然后就听见背后响起辰昱淡漠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下一秒,平九就被另外两个侍卫扶起来了。   小杏坐起来的时候有些呆呆的,直到看见瑞王,这才十分慌张的爬起来,擦了一把眼角的泪花,低头跪下去,“奴婢、奴婢见过王爷。”   瑞王目光连偏移都未曾偏移一下,他直接从屋里跪拜着的人面前走过去,走到平九面前。   平九垂着目光,只能勉强看到辰昱的锦靴走近视线里。   然后是辰昱没什么起伏的声音。   “把这个女人给我带下去。”   两个人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样子,拉起哆哆嗦嗦的小青杏就往外走。   平九吃力的抬了下头,声音很低,“不要……伤……”   话未说完,辰昱抬腿一脚踹翻了桌子,周围顿时连喘气声都消失了。 第34章 第 34 章 第三十四章   茶杯砸碎了几个,茶壶跟着滚落到墙角,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捡。   人人屏气凝神低着头,屋里一时间连针尖落地也能听清楚。   直到辰昱火气不轻的压出一声,“都给我滚!”众人如惊醒般这才往外退,驾着平九的两个侍卫连忙把平九放在床上,然后大气不敢喘的跑了。   平九靠在床沿上,骨髓里都疼的发颤,辰昱原地站了一会,缓步走到床边,阴沉不定的俯视着平九。   然后他一步跨坐到平九腿上,抬起平九的脸,发了狠的吻下去。   平九抖着手覆在辰昱的腰上,两人唇齿间全是冷气,辰昱却湿吻的愈发用力,他脱掉平九的外衫,把平九推倒在床上,又胡乱的扯开自己的锦袍,衣襟处露出大片柔腻又饱含弹性的肌肉。   平九昏昏沉沉间,只觉得自己冰冷的身体上忽然靠上来一个火热的胸膛。   他微睁开眼,看到的一双暗潮汹涌又深如幽渊的眼睛在闪烁着怒火。   这是平九最后的意识。   ——————————————分割线——————————————   平九再次坐起来的时候,上半身赤luo着。   他感觉自己做了个很长的梦,但是梦中一片荒芜,什么也没有。   他的手抚过胸膛,手下牵扯出一阵细微的疼痛,迎着光看了看,原本光泽的上半身此时青一块紫一块的暧昧痕迹,有的地方还被咬破了皮,叫不知情的人看见了,还以为他遭受了多么惨无人道的□□了似的。   平九微微叹了口气,穿好衣服,起身向外走去。   径直走到辰昱平日里休寝的营帐,一到那里却扑了个空,门口的侍卫说,王妃今日清晨时走的,王爷也不在这里了。   走了一圈未找到辰昱的身影,询问路过的士兵,说是王爷清晨给王妃送行去了,现在还未回来。   平九去伙房处稍了点吃的,便回了自己的营帐,刚一走进去,便发现辰昱正端坐在里面,看那装扮,像是外出刚回来的样子。   平九坐到辰昱对面,感觉那道十分有分量的视线从进屋就钉在他身上,平九平静的开了口,“侧王妃她们,启行了?”   辰昱冷冷的瞥他,“是又如何?”   平九上前握住辰昱的手,“阿昱,这件事是我处理得不好,那姑娘年纪还小,你知道的,我……”   话说一半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辰昱收回自己的手,都出一抹情绪不明的笑,“莫非你以为我会跟一个下人计较么,我放她走了。”   平九一顿,“真的?”   辰昱的笑意敛下去,看了平九一眼,站起来就要走。   平九连忙拉住他手臂站起来,“等等。”   辰昱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的看着平九,半点不见要退让,平九却对瑞王这个威严摄人的气势视而不见,上前轻抱住他,手覆在他的腰上微微收紧,叹道,“你说的话我自然都信的。”   虽说瑞王对外从来都是四平八稳不动声色的姿态,但随着平九对辰昱的深入了解,发现这人脾气实在算不上好,大概皇子王爷当惯了,为人霸道不说,逆鳞更是碰了碰不得。   不过平九对安抚瑞王自有一套有效的方法,手掌隔着衣料他腰间小幅度的抚摸,附在耳边说几句软言,语末还要在话梢上加一个低低的,“嗯?”好像在寻求意见,又像的情话。   不多时,平九便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体从僵硬变得松懈下来,他不再抗拒,顺从了接受了平九的拥抱。   平九又好言好语的说了几句,辰昱也不再收敛情绪,脸上情绪分明了,神色就变的很阴沉,他抬手扣住平九的腰,另一只手覆在平九的后背上,占有欲那么浓烈,蹭在平九耳边阴测测的,“那个女人竟然敢碰你。”   平九苦笑,“王爷,你可消消气,我这一起来身上就是一身的伤,不知道的还以为叫什么采花贼给糟蹋了呢?”   辰昱冷冷一笑,“若不是念在你寒蛊重发,本王倒真想糟蹋糟蹋你。”   平九凑过去吻他,“你想什么时候糟蹋?我随时都可以啊。”   辰昱偏开脸,却不知想起什么事,又瞪过来,“上次明明应允了,你却又……言而无信,本王绝不会再信你的浑话。”   “天地可鉴,你说在上面,我连翻身都没翻过,而且……”   轻咳一声掩饰神色,平九继续小声道,“听你的声音,我以为你很舒服的。”   瑞王大概这辈子在清醒的时候还没被人这么露骨的调戏过,站在原地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平九看他脸上面无表情,眉峰皱的很紧,却目光发烫,猜测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想了一下,又道,“阿昱,有件事我想与你商量一下。”   平九顿了顿,道,“过些时日,我要去见一位故人,想问你借一匹好马。”   辰昱一听眉头皱的更紧,“什么故人?”   平九道,“是我师傅的一位友人,这些年承蒙他照顾,我想去见见他。”   辰昱极快的恢复了冷静,凝神看着平九,有些审视的意味,“什么人,我派人请他过来。”   平九静了片刻,却只道,“阿昱,这趟我必须去,我一定尽早回来。”   辰昱见平九并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似乎有心隐瞒,他双眼眯起来,然后勾起唇角,“你寒蛊离成熟已不足月,这时候往外跑,你不要命了?”   平九还未说话,辰昱已撞开平九挡在前面的身体,重重掀开帘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平九站在原地怔了一会,才慢慢回过神。   他想了想,觉得最近的日子似乎是过的太好了。   他甚至忘了自己该做什么,所有的计划触碰到现实的温度,一下子就变的软弱不堪。   平九有一瞬间轻松的甚至觉得,就这样活下去,也挺好的。   他拿出脖子上挂着玉葫芦,指腹轻轻摩挲,脸上却渐渐呈现出茫然和隐痛。   陆老怪那日在封淮留了口信,要平九去雁鹿山找他,此地已离雁鹿山不远了,来回不过三日的脚程。   业莲草已在路上,而平九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第35章 第 35 章 第三十五章   微弱的蜡烛被吹灭,整个房间陷入一片寂静的黑暗。   然后门帘被掀开,今夜没有月色。   焰煌军营午夜的值守十分严谨,巡逻的人来回走动,想偷借一匹马未免声响太大,光明正大的走是不可能了。   平九悄无声息的翻出营地的围栏,稍微辨认了一下方向,就向东北方走去。   起先也料到了,直接跟辰昱提这件事,他一定不会应允。   所以他在桌上留了一张纸条,将屋子收拾干净后,半夜潜行了。   只是没马代步有些不方便,他体内受寒蛊限制,轻功用得很小心,赶路大部分还是用步行,走到天快亮时方才见到一处小村落。   因近期战乱,那小村子里仅剩了不多的农户还在坚持,平九花了些银两向村户买了一匹瘦马,再向雁鹿山赶,脚程就稍稍加快了些。   平九心里明白,眼下这种情况,辰昱若知道他擅自走了,定不会轻易宽恕他。   可是一番权衡之下,平九仍是走了。   他想,如果时间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抛掉所有的事,只是单纯的陪着辰昱走过生命中短暂的一段路程。   当平九拥抱着他时,感受到的是胸腔的跳动和火热的身躯,就好像把整个浓缩的未来拥抱在怀里,直到两个生命交融在一起,那里面有让他眼眶发热的情感。   就好像多年以前,陆一品把手放在他的头上,那温度传递过来的,平九曾以为里面是让人奋不顾身想要活下去的希望。   可是许多表象下隐藏的真实,或许远远不如你以为的。   雁鹿山本是一座无名无姓的山脉,海拔不高,也算不上陡峭,只是山石众多,俯瞰像一只展翅的大雁,侧看又有些像雄鹿,此地无人居住,就连“雁鹿山”三个字,也是薛老怪登顶时,一时兴起所起的。   当年薛老怪学着陆一品,在雁鹿山腰布置上跟平原山相似的阵法,又在山顶处建了一所小草屋,便也算是他自己家了,只是他常年游离在外,回家次数屈指可数,平九来这里几乎找不到他的踪迹。   平九走了两日半来到雁鹿山脚,又花了半日上山,终于在隐隐绰绰的山林间看见了那栋茅草屋,一副年久失修不避风雨的模样,这时,天已是傍晚了。   平九推开门,一阵厚重的尘埃荡开,屋内摆设甚少,夕阳透过屋内蜘蛛网落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映衬出金黄色的丝绒线。   里面没有人。   是很久没有人住的样子。   平九站在屋门前回过头,天地连接成一道滚烫的金线,大块大块连绵不断的火烧云在头顶触手可及,山顶上的风采总是辉煌四溅,浓烈的不留余地。   平九想起他与辰昱相持避难时,也曾住过这样一间林间小屋,冷冻时没有御寒的衣被,辰昱眼睛不能视物,随着平九说话的声音视线寻过来时,只能停留在平九鼻子下方的位置上。   那是他们第一次同床而眠,是什么心情呢?   大约是有些奇怪吧,瑞王什么人弄不到手?竟然会对他平九感兴趣。   平九将屋子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床上地上的灰扫出去,又把蜡烛点上。   他和衣躺在硬板床上,渐渐睡去。   然后他做了一个梦。   平九在一片雪原上行走,头顶没有阳光,目及之处都是风雪,   忽然他的衣角被人拉住了,他回头看去,却没有人,雪原上仍是一片空荡荡的。   忽然他听到了啜泣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大,忽然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冰山。   有一个女人的哭声从冰山里面穿出来,颤抖的,悲伤的。   “你要去哪?”那个女人的声音问他。   平九的双手触摸到冰山上,他发现自己的手指也开始结冰,指骨逐渐变成冰石,与那巨大冰山连接成一体。   那个女人的声音不绝于耳,“你要去哪?”   “你一定要走?”   “为什么你们都走了……”   哭声变重了,声音却小了,好像那人正渐渐远离平九,哭声也被淹没在这一片风雪中,而平九从手指开始结冰,渐渐的冻结了全身。   在他被冰石完全淹没之前,他听到了最后一句微弱的呢喃。   “师兄,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   平九醒过来的时候,正看薛事安皱皱巴巴的一张大脸正趴着看他。   薛老怪问他,“你知道你睡了多久?”   平九动了一下身体,却发现四肢极为僵硬,那股寒气已经逼到了骨子里,他缓慢的坐起来,声音嘶哑的问道,“多久?”   “两天半。”薛老怪看了他一眼,又撇开眼,阴阳怪气的一哼,“你再折腾折腾,估计半个月也撑不过去了。”   平九看着自己掌心又蔓延开一点纹路,神色一时间有些怔忪,片刻后才道,“无妨,瑞王的业莲草已经在路上了。”   听见这个薛老怪的神色不仅没有展开,反而变得越来越凝重,他重新看向平九,问道,“你真的要这样?”   平九道,“若能有别的选择,我怎会不争取?”   薛老怪拧紧了眉毛,道,“明潇的事并非全错在你,况且她的身体……”   接下来的话薛老怪没有说,平九道,“我明白。”   顿了顿,又道,“当年若不是我一味的想要报仇,她也不至于如此。陆明潇活了二十年,不知道除了她之外别的女人长什么样,她没下过山,不知道豺狼虎豹多凶恶,也不知道男欢女爱什么滋味,别的女人早已生儿育女,她却自己还活的像个茫然无知的稚童,你说,她这算是活过么?”   平九往外看去,天上蓝的一点云都不见了,继续道,“而我,我阅遍了人间胜景,尝遍了山珍海味,也体验过鱼水之欢,我潇洒过,被人憧憬过,也真真切切爱过别人,我是真正活过了。”   薛老怪见平九虽神态颓唐,却毫无动摇之色,只叹了一声,道,“小秋鸿,你恨你师傅么?”   平九视线看回来,轻浅的勾了一下唇角,道,“旧事何苦再重提呢?” 第36章 第 36 章   平九曾问过自己这样一个问题。   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坚持活着?   是为了偶然迸发的短暂而炙热的情感?他人予你无法相负的仁义恩情?悔念和仇恨?抑或只是对于死亡和未知境地永恒不变的恐惧?   三年前,是陆一品去世那年,也正是陆秋鸿江湖名声最鼎盛的时期。   陆一品向来行踪不定,也从不对他人提起自己的去路,是故他一个月没有音讯,陆秋鸿心里没有多想。   只是陆秋鸿偶尔也会回到平远山上休整一段时间,陆一品失去消息的那段时间,他正在平远山上等陆一品回来。   那日大雪封山,苍穹上不见阳光,天地间肆虐着极冷的爆风雪。   陆秋鸿像往常一样出来活动筋骨,他轻功跃到苍树之上,遥远的看见雪原上拉扯出微不可见的细长血丝。   有一个人影匍匐在血线的最前端,缓慢的扒着雪地上的岩石前行,每往前挪动一点,地面上就拖出一道血痕,然后不多时就被漫天的大雪所覆盖,只剩下隐隐绰绰的一道细丝。   陆秋鸿几乎是看清那人影的一瞬间就冲出去了。   轻功如脱弦的箭一般疾势,冰雪在脸上生冷的刮擦,陆秋鸿却恍若未觉。   待真到了那人面前时,陆秋鸿跪了下去。   他叫了一声,“师傅。”眼睛霎那间赤红了。   陆一品胸口的血几乎是流尽了,仅用丹药勉强支撑住神智往前爬,他听闻到陆秋鸿的声音时,缓慢的抬起头,七窍都在流血,面色极其狰狞可怖,却一把攥住平九的手臂。   如同一只垂死的孤狼,拼尽了最后全部的力气,紧紧的抓着平九。   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死了,你不要报仇……”   第二句是,“不要怪我……”   到了第三句,陆一品的声音已经低下去了,瞳孔开始颤抖,他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极限,一向严肃的脸甚至开始出现恳求的神色,最终滚落下来一滴掺着血的眼泪来,他颤抖又卑微的地说,“一切都是我不好,保护好明潇,保护好明潇……”   那时的陆秋鸿被莫大的悲伤和愤怒冲昏了头脑。   他背起陆一品寒透了的尸骨,一步一步走回平原山顶,眼神静的可怕,压抑着刻骨的仇恨。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陆一品于陆秋鸿而言,意义更是远在师傅这个身份之上,这么多年,他拼了命的修武练剑,学识医术,为的也不过让陆一品满意。   可是这个一直被陆秋鸿当成父亲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竟然卑微的恳求他。   他做错了什么呢?   陆秋鸿背着陆一品回到山顶的院落时,陆明潇正站在庭院前,看到两人满身的血迹,还茫然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陆秋鸿埋葬下陆一品的尸骨时,陆明潇守在陆一品墓前痛哭了一天一夜。   陆秋鸿将坟堆搭建好,带着九霜剑便要下山,那时陆明潇跪在坟前呆呆的抬起头,看着陆秋鸿提着剑的身影,问他,你要去哪?   陆秋鸿说,此仇不报,难以心安。   陆明潇却忽然陷入惶恐之中,她说她再也无法容忍一个人留在山上,可是那时的陆秋鸿一心欲为陆一品雪恨,何曾理会过她。   甚至于师傅临终的遗言,他有些也不管不顾了。   陆秋鸿追查到迫害陆一品的人马是卫王手下的人,并没有用了多长的时间,杀入腹地时却遭了暗算,他连卫王的人都未曾见到。   等陆秋鸿带着伤再回到平远山上时,陆明潇已经不见了。   这山上的阵法并没有被破坏的迹象,她是自己下的山。   陆秋鸿寻找陆明潇的时间远比调查真相的时间还要长,在陆一品死后整整一年半,陆秋鸿才接到昆山派传来的口信,在一家客栈里找到了被人接过来的陆明潇。   陆秋鸿见到陆明潇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意识,左手绽放开一朵几乎成型的霜花,整个床板甚至连墙壁都凝结出少许的冰晶。   可她躺在床上,闭着眼,却好像在微笑,神色苍白且柔和,没有人直到她陷入假死状态之前,到底看到了什么。   陆秋鸿谢过昆山派的人,带着陆明潇回到平远山,用溶洞里原先辅佐练功时修建的寒冰床控制住陆明潇体内的寒蛊继续发展,然后以自身鲜血为引,渡了半个寒蛊到自己的身上。   他想,若不是他一意孤行,陆明潇又怎会会被歹人种下寒蛊。   他想,若陆明潇就此死去,师傅泉下有知也一定会对他失望至极。   他反复的想,陆明潇是他自小一起成长的师妹,更是陆一品真正的也是唯一的骨肉,为了护住陆明潇伏人的身份,陆一品夺了陆明潇的自由,断了她与世间一切的联系,世人只知陆一品的徒弟是大名鼎鼎的陆秋鸿,谁又能知道陆一品亲生女儿陆明潇的存在?   师傅陆一品临终前心心念念的全是陆明潇,陆秋鸿身为兄长,承了陆一品多年养育之恩,又怎能眼睁睁的看她死?   可是后来,陆秋鸿却得知了一件事。   这件认知改变了他一向自负的心境,改变了他的人,让他从出生到现在所坚持的信念尽数崩塌,把他从天上直接拖进地狱。   他不再心心念念着报仇,从此世上再没有叫陆秋鸿的人,陆一品也不再是他师傅。   他变成了平九。   他变的一无所有。   ——————————————分割——————————————————   平九与薛老怪详谈了一夜,便从雁鹿山下来了。   回程的时候平九换了匹好马,前后过去七天,辰昱多半是从原先驻扎的地方继续进军了,平九进城想要打听焰煌军如今的方位,却无意间得知了最近的形势。   就在前天,瑞王的焰煌军与安王麾下最强的王牌——坐拥云幕十万大军的李飞跃李将军交战了。   若瑞王此关能破,南下一路可谓畅通无阻,若此关不破,待后方粮草一旦不支,安王收复失地亦是轻而易举。   平九快马加鞭两日奔到焰煌军本营,营地看守正认识他,平九没费什么周折便被引到了瑞王的帐前。   有人进去通报,平九本担心辰昱或许不想见他,可是过了一会,有人陆续的从营帐里退出来,风中捎带出一点草药的味道。   最后一个出来的人是辰昱手下的一位副将,他对平九道,“王爷有请,平大人快些进去吧。”   平九向那人点了点头,待掀开帐帘时,草药味一下子厚重起来。   辰昱就坐在他的对面,脸上有些病态的苍白,却双手交握姿势从容,目光深远沉稳,就这么坐着看他。   平九走到他面前,一言不发的抬起辰昱的手腕搭上脉,略微诊了一下脸色便沉下去,问他,“何时受的伤?”   辰昱任由着他诊脉,道,“前几日。”   平九俯下身,将辰昱的手腕放在唇边,脸上难掩的有些愧疚,道,“是我回来晚了。”   辰昱不轻不重的笑了一下,收回手腕,嗓音低沉带着幽暗的磁性,“本王以为你宁愿死在外面,也不想回来了。”   “阿昱……”平九低低念了一声,闭上眼,又道,“阿昱。”   平九配了个方子,找管药材的人抓了药,又自己在外面煎了两个时辰的药,再进屋时,辰昱仍坐在桌前写信。   平九将药放在桌上,道,“先将药喝了吧,我替你换下伤口的绷带。”   辰昱看了平九一眼,搁下笔,慢条斯理将衣衫解了,露出沾着血迹的绷带,平九将那绷带一圈一圈拆了,胸口处逐渐露出一道狰狞的伤痕,血是止了,可毕竟处于行军时期,医疗水平难免恶劣。   平九谨慎的替他检查过伤口,给他换了伤药,又将新的绷带重新缠上,道,“你之前中毒伤过眼睛,切忌以后注重身体,饮食方面也要谨慎。”   辰昱仰头将那一碗药饮尽,眉头紧皱起来,侧过脸道,“你这药还是这么苦。”   平九将绷带熟练的打结,道,“你若嫌苦,以后叫人备上点心,中和一下就会好的。”   辰昱好似听出了门道,他不再答话,一动不动的在原地坐了一会,目光方才落到平九的脸上。   那目光沉甸甸的,又让如烟尘般人琢磨不透。   “你又要走么?”   平九刚好站起身,他的身形随着这句话停住了。   平九想,若像平时一样,装作什么事没有,淡笑着说怎么会,其实也并非是难事。   可是他站在原地,双手发沉,目光怔忪,那随着呼吸蔓延到全身的,是深深的无力感。   我会留下来。   我何尝不想留下来?   平九的目光如深水般温和落下来。   他低头轻吻在辰昱的眉心处,嗓音带着微微苦涩的叹息,又仿佛喃喃自语。   “阿昱,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突破十万字 第37章 第 37 章 第三十七章   自平九嘴里吐出那三个字,辰昱只微微抬了一下头,便没有动作了。   那感觉,就好像从头顶忽然劈下来的一道紫得发白的闪电,起先天地间是没有声音的。   屋内安谧的让人发指。   随后诺大的轰鸣声犹如山岳倾塌般震起来。   辰昱站了起来。   他背对着平九,背影挺拔修长,带着常年惯有的从容。   嗓音淡漠且没有情绪,兀自开口,道,“我自小离京,从没怕过什么事。”   “可这几天等下来,我真怕你回不来了。”   平九一怔,辰昱已转过身来,他望着平九,那眼神早已与初时相见不尽相同,周身的气势沉寂下去,剥离去浮华暧昧,那目光中饱含着更多的深沉,更浓重,更波动,潜藏着更多的逼迫和阴影,仿佛一个巨大的梦魇,随时都要爆裂开来,却又冷静得可怕。   他道,“若要你真心的代价是必须离开,那我宁可让你永远待在我看得见的地方,爱恨也罢,总好过看你没有声响的就这么走了。”   平九上前一步,道了一声,“阿昱……”   手抬起来,声音却接不下去。   他想,或许是他压抑的太久了。   久到所有情绪全都变了质,心脏被人生生捅了一刀,冒出来的血偏偏又是热的发烫。   平九顺势上前抱住辰昱,手上不敢很用力,顾及辰昱的伤口会崩开,只能压抑着情绪把一只手放在他□□在外的背脊上,另一只手箍在辰昱有力的腰线上,手掌收紧,包含热情又下意识在克制。   “我这辈子只认过两个人,一个是师傅,一个是你。”   平九冷静的开口,胸腔却仿佛着了一把火,蔓延到手臂上都是煎灼的疼痛感,他曾经无论如何也厌恶拘束,如今在生命的尽头,却仿佛是最后一点能抓住的力量,贯穿了时间和过去,只把他爆发似的钉在了活着的这一刻。   平九继续道,“师傅没了,只有你了。”   辰昱勾起一抹笑,手忽然压在平九的后脑勺上,眼底腾起一簇暗火,道,“看着我。”   唇也顺势压上来,在距离即将贴上平九的唇时停了一下,辰昱声线低沉又带着微微的抑顿,道,“我要刻到你的骨子里去。”   瑞王的吻一向是有分量,即使亲热了这么许多次,也绝不会放弃掌握主动权,平九起先是有意识的避开他的伤口,只是辰昱的热情分外高涨,连同平九的力道也渐渐有些掌控不住。   两个人几步退到桌沿上,辰昱看着平九的目光仿佛要把他烧透。   平九看着他动情的样子,胸口忽然腾起一簇几乎绝望的火苗,连同他的目光也沉淀出异样逼人的神光来。   眼前的触摸,亲吻,所有一切的触碰,若全部想成最后一次,平九就觉得理智有些脱离掌控。   手指会忍不住收紧,身体下意识用力,想要呼吸到对方全部的气息,把体温整个融到自己身体里。   平九从来知道这世上没有能两全的法子。   可如今也不得不承认,他长久以来坚定的信念,动摇了。   两人纠缠着,最近是有段时间未曾亲近,一时间那股劲头上来了,谁也不想放手。   平九牙齿轻咬在辰昱的肩膀上,手掌火热抚摸着对方的身体,喘息都带着粘稠的触感,如同陷入没有月光时最浓重的黑夜,偏偏极尽温柔又缠绵。   辰昱胸口的绷带轻微的渗了血,他双手撑在桌面上,明明是有些不堪的姿势,却不知怎的又就了范,身体几乎每个部分都被平九照顾到了,连头脑都有些发昏。   倒是平九一垂眼也看见了绷带,他的动作缓下来,唇瓣覆在辰昱耳边,声音带着与平时判若两人的沙哑磁性,低喘道,“阿昱,疼么?我是不是有些过了?”   辰昱被那耳边那低沉喘息的声音撩的差点没把持住,偏偏那逼得人神智模糊的快感突然慢了下来,辰昱双眼虚着看着桌面,后脊如同触电一般开始发麻,莫名平添起一份躁意难耐。   辰昱开口时嗓音哑的像是几天没喝水,“闭嘴,给我继续……”   这一通折腾下来其实是有些不尽兴,起先怕帐外走动的人听见,半点声音都忍耐着,期间似乎是到了大夫施诊的时间,来通报的人隔着帐帘刚说了半句话就被辰昱一嗓子吼回去,再之后就没有人来过问了。   平九抱着辰昱放在软榻上,他身材修长结实,平九抱着也不丝毫显吃力,只是两人身上都有些汗渍和粘腻,平九又顺势从屋里取了些水来。   简单处理了一下痕迹,平九将辰昱伤口又解开,看着那又变得鲜艳的伤口,一时间心生愧疚,溢了几缕血丝出来,虽没有加重的迹象,可到底是愈合的更慢了。   反倒是辰昱看平九低头处理伤口时,平九紧皱着眉,那表情仿佛刀刃划在他身上了似的,心情忽然变得不错,道,“这点小伤,不必取管它。”   平九将新的伤药覆盖上去,把绷带重新系好,道,“眼下形势这样紧张,是我太乱来了。”   说着,平九抬起头。   他本就生的俊逸潇洒,平日里淡漠的目光一旦变得专注深情,那就仿佛是从冰雪消融的天池里捞了一汪明月出来,有深重的感情沉淀在眼底稳稳地波荡开。   平九凝视着辰昱的双眼,低缓道,“阿昱,眼下若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你一定告诉我。”   顿了顿,又道,“我什么都可以做。”   辰昱闻言却是一怔,随即目光偏移开来,落在远方的一处。   过了片刻,他道,“我自有打算。”   ————————————————分割线——————————————   这几日,频繁的爆发了几波小规模交战,双方似乎都有试探的意味在里面,高度警戒的同时没有轻举妄动。   平九这几日却再也没有发作过寒蛊,功力不再刻意的压抑,内息几乎恢复到了最鼎盛的时期,不过熟悉寒蛊性质的人都知道,这是寒蛊最后的一个成熟期,潜伏在身体里完成最后的进化,至多不过十天,再次发作时,全身的血液就会以一种极为痛苦的方式凝固住。   然而这十天,平九却完全可以活的像一个无病无灾的正常人。   他这几日活的很清静,即使没听辰昱提起解药的下落,平九脸上不见焦躁,他闲来无事便坐在蒲团上煎药,明明外面一片战意喧嚣,他处在战局的最核心,却到好似与他平九没什么关系了似的,也丝毫没有垂死之人的那种萎靡的气氛。   要说来近几日平九最上心的事,还是给辰昱恢复身体。   瑞王的药膳索性由平九一手操办了,闲暇时间他便借了笔墨伏在桌上写手稿,细看也不是信件,合计起来写了大约有几十张,压实了装在两个信封里,塞得有些满满的。   平九走出帐篷去寻人,一看雁真果然还在此地,便走上前去打招呼,“雁大人。”   “平大人!”雁真一见平九走过来,也显得有些高兴,与面前人几句交代完了话,便也向平九走过来,“有段日子没见了啊,平大人,怎么样,身体好多了吗?”   “几乎是全好了。”平九笑了笑,辰昱身边的人除了这个雁真,旁人还真是说不上话,不过看着个雁真年纪虽轻,然而做事踏实有效率,人也十分机灵,今后多半是会跟在辰昱身边办事的,平九想了想,便道,“雁大人,我这备写了几个药方,想来想去没有认识的人,还是放在你这里比较合适,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雁真接过平九手里塞的胀满的信封,诧异道,“方便自然是方便,可这……这是做什么用的?”   平九道,“大约是些疑难杂症的方子,这宫中能接触到的毒千奇百怪,我挑了一些难解的写下来,留在你这一份,日后以备不时之需。”   雁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把信封收进怀里,又向平九笑道,“等咱慢攻破了云幕军这个槛,仗就算打完了一大半了,平大人,好时候就快来了啊。”   见雁真满脸爽快的期盼之色,平九也随着神色自若的笑了一下,复而又道,“雁大人,在下还有一事要劳烦,因前几日受伤时丢了剑,眼下连一件衬手的武器都没有了,不知雁大人那边能否……”   雁真一挥手,“嗨,这点小事,平大人是用剑的吧?可有什么要求?”   平九摇头,道,“没什么要求,结实一点就可以。”   雁真办事倒是相当利索,白天跟他说的,晚上便找来一把成色不错的剑,平九持着剑试了试手感,与九霜剑不能比,但是也不至于拖他后腿。   那战争的号角声几乎是没有任何预兆的吹响了。   两军混战,滔天的怒吼声响彻天地,即使不在最前线,也对那爆发出来的浩瀚的杀气感到动容。   辰昱暂时没有亲临战场,不过自战争爆发时,那身战铠就未曾脱下过,那目光紧凝着远方,时不时的陷入沉思,只是周身的肃杀气涨起来,依稀便有了当年战场上传奇一般不败神话的影子。   战局胶着了一日一夜后,伊尔远却来了。   身后野吉依旧不离身的跟着,伊尔远慢条斯理掀帘子进来,卷发极讲究的束在身后,也不知从哪抖出一把扇子来,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端的是风流潇洒派头,看样子身体已是大好了,只是走路还走不太快,瞥见平九立刻把折扇一合,道,“哟,陆大侠,许久未见想我没啊?”   辰昱在桌前站起来,冷冷道,“你来的太慢了。”   伊尔远却绕过来走到平九身边,一胳膊肘搭在平九肩膀上,那熟稔的态度仿佛见了什么老友,道,“哎呀,你也知道我那边的烂摊子不好收拾,我亲爱的二弟同归于尽都想让我死,我哪敢怠慢啊,再说了,这人不是还好好的么?”   说着,还不忘了往平九这吹一口气,“近来可好啊,陆大侠?   平九扛不住伊尔远这个不正经的调调,正打算走人,反倒是辰昱已经起身先一步把平九拉过来。   他面色不善的看了一眼旁若无人在一边扇风的伊尔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神色犹疑的顿了一下。   再转过头时,辰昱对平九说,“你先出去吧。” 第38章 第 38 章 第三十八章   平九点点头,并未多做停留,转身便出去了。   在外面走了不远,还能听到屋里人最后的对话。   辰昱道,“东西呢?”   伊尔远半带调笑的意味,道,“都带来了,不过你真要?……”   再后面的有些听不清了。   平九回到自己的帐里,将倚在门口的那把新剑提起来,单手抽出那长剑刃,银光凛凛,敛着不见血的寒气。   平九坐到床边,将白棉布一段一段缠在手掌上,开始细细擦拭着剑刃。   这是他的习惯。   用手一寸一寸的摸清楚剑身的长度,剑刃敛内的弧度,这几日但凡闲下来,平九都在熟悉这把剑。   平九的剑势并不锋锐,随着近几年功力精深,招式更加回归质朴单一,那时名声大了,熟人很多,仇人自然也不见得少。   行走江湖结仇是难免的,可多半也并非真的有什么深仇大恨。切磋比试不过,师门找上门来过来雪耻的,夺了他人所爱,受不了羞辱非要拼个死活的,平九这方面算是经历了不少,往往打着打着伤了别人,闹出人命来,这梁子就算彻底结下了。   可平九对于杀招一向收敛,即使最气盛的那几年,别人寻仇找上门来了,他也顺手会给别人留个余地。   这剑意如□□身养性一般,越到后面,越是海纳百川,包容万象的心境,浮躁是练不成好剑的。   只是江湖混了这么久,有谁手上是不沾血的呢,见过平九动过杀招的人都不会忘了,他不出手则罢了,一旦出手便是快准狠,剑锋逼过去一定是见血的。   有个计划在他的脑海里徘徊了几日,如今正是最好的时机。平九缓慢的擦拭着剑身,心想,辰昱有事要避开他讲,其实算不上坏事,眼下他的状态这样好,再往后拖怕是要错过了。   平九将剑收回鞘中,又将绷带一圈一圈缠在手腕上,固定好手腕,随着的活动了一下,又开始整理鞋子。   辰昱进屋时,便看到平九站在屋内,他换了一身黑衫劲装,手腕上绑着白色的绷带,那身段挺拔且劲瘦,如同一把不出鞘的剑,将周身气势内敛了,却是又从淡漠的眼底透出一些微光来,他望着辰昱,道,“你来了。”   辰昱看着平九这般样子,他的脚步停滞了一下。   平九装扮整装待发,离开的意图如此明显,即使对视,目光丝毫也不见得闪避。看样子是早早作了打算,只在这里等着辰昱来。   辰昱将一个青花色的瓷瓶扣在桌子上,道,“这是寒蛊的解药,蛊虫中和至少需三天,这三日战局紧张,我大概是顾不上你了。”   随后,辰昱直起身来,视线凝顿在平九的脸上,道,“我怎么都拦不住你了是么?”   平九看到桌上的药时,视线也微微停顿了一下。   平九将药拿在手里,没什么分量的瓷瓶子,里面不过一颗药丸,可拿在手里却分外的发沉。   手指微微收紧扣住瓶身,平九抬头看向辰昱,却见辰昱又从怀中拿出白瓶,看着平九道,“这个记得么?”   平九打开白瓶闻了一下,有一股熟悉的味道,稍微辨别便道,“离恨蛊?”   “本不想这么早给你的,这是母蛊,离恨蛊天下无解,可若将子母蛊中和到一个身体里,那症状便不会有了。”   说着辰昱转过身,略笑了一下,只是目光不见明朗,道,“眼下战局不清明,今日你走了也好,我何必拿离恨蛊约束你。”   平九站在原地,手里拿着两个瓶子,一时有些无言。   他本是想就这么走的,克制着情绪,最终还是上前一步从身后揽住辰昱。   如同他们过往的每一个瞬间,无数次的相同的场景。   平九将一个吻落在辰昱耳边的头发上,深深的吸气,双臂用力收紧。   然后慢慢的放开手,平九抵在他耳边喃道,“阿昱。”   微微闭上眼,嗓音低不可闻,“我走了。”   辰昱略侧过头,视线的余光随着平九从身后离开,转身,掀开帘子,落下来阻隔到视线,消失。   瑞王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一动不动盯着那垂下去落帘看了很久。   随后他向外走,抬手掀开帘子的时候,只听“呲”的一声,那厚重的落帘如同薄纸一般被撕破了。   ————————————————分割线——————————————   风在耳边呼啸着刮过。   平九几乎是不余遗力的在驭马赶路。   与薛老怪相约的地点本是离着军营一日半的路程,平九仅不到一日便赶到了,寻着记忆走到那一处不显眼的二层楼中,推开橱后的机关,一个宽阔的的暗室便出现了。   薛老怪坐在里面,墙上旁边亮着火把,桌子上放了几盘瓜果,他看见平九风尘仆仆的突然出现在这里,脸上没有什么惊喜,也没有什么愁闷,只是拍了拍身上的瓜子皮,叹道,“小秋鸿,你还是来了啊。”   “本来还以为来不了了。”   平九往桌前一坐,从怀里掏出一个青花瓷瓶放在桌子上,叹息道,“我本仍尊称陆一品一声师傅,是念在他对我的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如今我不再欠他的了。”   薛老怪看着桌上的瓷瓶,神情复杂,道,“你小子从来都是个认死理的牛脾气,我没指望能劝住你,我只是可惜你,明潇即使能活过来,以她的身体状况也不过半年时间了。陆一品当年做事缺德,我明知道也没拦着,我是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打小我最赏识你,你本天赋超绝,是百年也见不到的根骨,我实在看不下去你这么断送自己。”   平九将脖子上的白玉葫芦摘下来同样摆在桌上,平静道,“薛老怪,我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瑞王跟我八字不合,让我不想死就有多远躲多远,我早先什么打算都做好了,人活到这种境地,哪怕是一死百了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我没想到,有朝一日我最不愿负的竟会是他。”   薛老怪盯着平九,“你要回去?”   平九不再做停留,提剑转过身,那目光沉淀出凛冽又逼人的神采,他道,“眼下我不过几日,人一死就什么也没了。”   平九走到门口,背影决绝笔直,声音轻散的如同夕阳下的薄烟,道,“我本来也没什么能留给他的,至少……”   ————————————分割————————   记忆里,没有一个春天是这样的。   动荡,混乱,锦旗立在尸体堆成的山上,傍晚血色的残阳挂在半边天上,满目云丘都是赤红色,土壤里浸透了血气,分不清人还是野兽在嘶吼。   回程用了一日的时间,此时战局已经全面打响,双方死伤惨重,正是最后决胜负的关头。   平九站在山丘上,遥远的看见密密麻麻的人群隔着大片尸体对阵冲锋,随后目光便直接锁定在焰煌最核心的位置上,即使离的远,辰昱的身影仍旧好辨认,他骑着马,暗红色的战袍随风鼓起来,凌烈且稳重,他在冷静的审视这个战局,又好似在等什么机会。   平九看了一会,目光延展到另一个阵营,不多时便找到了军中的统帅。   他铁甲大马,被层层防守包围着,是处于整个阵营最稳定且便于指挥的位置,云幕李飞跃将军。   将手腕上的绷带缠紧了,又把准备好的软布蒙住面,平九提起剑,从山丘上一跃而下。   战局已经进展到白热化的阶段,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士兵挥着大刀无向前狠命的砍,却忽然觉得头顶一沉,他抬头向上望去,只瞥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士兵愣了一瞬间,隔得远了才看清是一个人影正踏着轻功,以极快的速度向战局中心掠去,他心里仍没反应过来什么事,却觉得脖子上一凉,面前正有一个人疯了一样的在抡刀子,下一秒,大量的鲜血从他的脖子上喷出来。   战场上死了一个人,就仿佛大海里掀起了一个泡沫,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可战局上的凭空出现的一个人,却如同在静如光面的湖泊中投下一个巨石,瞬间就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若说正在战斗中的士兵看不清,可一个轻功奇绝的高手正在快速接近云幕阵营后围,站在阵营核心的主帅们又如何注意不到,不多时,收到命令的弓箭手迅速的组织好队形,漫天遍野的密集飞箭便向平九的方向射来。   平九将那刀鞘随处一扔,目光凝在那铺天盖地的箭影亦十分冷静,他脚下点地发力腾空,将手中的剑势如狂澜般的一抖,顿时一个带着响亮鸣音的剑气直直破入箭阵中,瞬间给那大片箭雨豁开一个大口子。   平九的人也如同那扔掉鞘的剑一样,锋锐突然乍现仿佛黑夜中的冷月一般耀目逼人,踩过脚下的飞箭,片刻不做犹豫,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向云幕后方掠去。   没有后顾之忧,亦不留任何余地。   这是他真正临界值的极限巅峰。   许多年后,这个场景仍为当年参加过何邱战役活下来的士兵所津津乐道。   没有人知道这个人从哪里来。   一身黑衣蒙面,行进速度快的几近模糊。绞杀场纵横着死尸与血气蔓延,他却像影子一样突然出现,所过之地如入无人之境。   胶着三天的战争,就在这半个时辰中,猝不及防向一边倒去。   只因这突如其来的刺客,身中数刀后依旧是势如破竹的逼到了云幕军的深处,在无数人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挑了李飞跃将军的首级。   在场的人们甚至停下了手中的砍杀,麻木地向上望着心想,这世上难道真的有修罗存在吗?   孤注一掷,甚至无所不能。   平九左手提着李将军的首级,右手握着边角处已经有些磨损的剑,他头发有些散乱开了,手臂处的伤口已翻出了白骨,鲜血顺着被浸透的绷带往下淌,一滴一滴落在赤色的土壤里。   他就这么站在原地,环视四周,周围人把他围成了密不透风的人墙,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众人眼中的惧意分明,看他的目光仿佛不像是在看活人,平九缓慢的抬头,看向天空。   黄昏下如此浓烈迤逦的色彩,天边残阳落了大半,如此壮烈惨艳。   这战场上死人活人不下几十万,如今到了尾声,焰煌军气势瞬间大涨,平九侧过脸向远方望去,却耳边什么也听不清楚,眼前光景由彩色剥离成黑白,再由黑白渐化成又变成全白。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心中默想,若真是,还有什么遗憾?   那大概是……   没能等到雁真口中所说的好时候吧。 第39章 第 39 章   三十九章   三十九章   自平九出现之后,整个战场的基调和格局都开始发生变化。   这种变化起先并不在于平九做了什么,而是在于阵营双方的首领在意识到平九的出现之后,分别作出的巨大波动。   首先是云幕军方向发生的骚动。   因平九的攻势极快,且沿途毫不恋战,如今这种大规模作战很难有效的将他在半路拦截。   云幕军众首领一时间都陷入了惊慌之中,连带着周遭的人马都开始向最中心聚集。   其次是焰煌军那边发生的变化。   焰煌军的副帅时最先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他向旁边看了一眼,却发现自战争开始后一直冷静审视的瑞王,在看清刺客的身影时,莫名的怔住了。   瑞王双眼极为震惊的望着对面,他似乎渐渐明白了对面刺客的意图,脸色猛的变了。   嘴唇微微一动,只念了一声,“走!”   瑞王甚至不管身后是否听见了命令,一马当先冲进了战场。   ——————————————分割————————————   平九半睁开眼时,意识仍是混沌的。   他看见了白光,痛觉渐渐清晰,却没有思考自己身处何处。   直到他动了动手指,摩擦到手下的布帛,那清明感霎时间变得真实了。   平九顿时睁开眼,便听的旁边有一个男人轻柔的开了口,“你醒了?”   一个锦衣玉冠的男人斜倚靠在椅子上,眉目带着春风般的笑意,却是笑意下冰冷潋潋,道,“怎么,没想到自己还活着?”   平九猛的坐起身,除却全身碎骨般疼痛难忍之外,内息竟也被压制的一丝一毫也用不上来,平九怔怔坐了片刻,目光随即落下去,他抬起手掌。   那手掌中空空如也,逐渐开始有细微的发抖。   寒蛊解了。   他还活着?   卫王辰藿优雅的坐着,看向平九的目光又嘲讽又无奈,仿佛遇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道,“本王真是没想到,你竟会为辰昱做到这种程度,事到如今,本王也不得不佩服七弟用人的好手段了,先捅一刀子再给一颗甜枣,竟然也会让人死心塌地到恩仇不分?”   说着,卫王望向窗外,道,“我如今败了,你也败了,太子因为当年的事把瑞王恨到了骨子里,可是有什么用呢?他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平九试图牵引起一丝内力,却发现手脚极为无力,卫王似乎看透了他的意图,凉凉道,“我已叫人给你喂了化功散,你如今只与那一般书生没有差别,不必挣扎了。”   平九闻言冷冷的看向辰藿,道,“我为什么还活着?”   卫王看了平九一眼,忽然轻轻笑起来,“对了,你还不知道。”   他站起来,步态优雅的走到平九面前,低下头,那目光甚至带了些怜悯,道,“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斩了我的将军,逆了我的战局,我却还要留着你。你甚至不知道辰昱为什么必须要得到你,他给你投蛊又给你解蛊,你什么都不知道,却愿意替他拼命。”   平九目光逐渐冰冷,带了些轻厌,“当初追杀陆一品是你的人,趁我不备给师妹种下寒蛊也是你的人,我的寒蛊不过是过继了她的一半为她续命,你既做了,有何不敢当?”   说到这,平九却想到了什么,怔住了。   当世业莲草不过剩余一株,若身上他的寒蛊解了,那辰昱给他的那个青花瓷瓶里的解药……   势必   是假的。   然后却听辰藿忽然惊疑道,“你的……师妹?”   平九抬起头,却发现辰藿脸上的吃惊并不比他少,且看样子绝不像是假装,辰藿假惺惺的微笑沉下去,语调也有些变了,“陆一品,还有女儿?”   平九坐在原处,陷入了沉默。   他目光望出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破茧而出,可是他看不清楚。   片刻后,辰藿合掌道,“原来是这样。”   “辰昱为了引你上钩,竟不惜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说着,辰藿忽然抬起头,笑的春光温凉,“辰始祖临终前曾用人皮缝制了一张无字图纸,这件事你可知道?”   平九眼神暗得可怕。   “也难怪你不知道,普苍天之下,这事向来也只有北青有能力争皇位皇子才知道。”   辰藿道,“始祖当年恨伏人恨到了骨子里,不惜用人皮做了一张地图。”   “为彻底绝了伏人后脉,始祖把禁军的虎符藏匿在某处。只留了这张无字地图,其字符非伏人的鲜活的心头血不能激活。”   “始祖是想用这法子,激励后代的皇帝将伏人赶尽杀绝啊。”   说着,辰藿看到平九神色猛的一变,知道他或许听人提起过,不禁轻柔的笑了,“现在你明白了?”   他继续道,“你可能还不明白,就连当初陆一品是伏人的信息,也是瑞王那里透露来的,否则他江湖躲了这么多年好日子,本王又从何处去查他?”   “可是辰昱却绕过了陆一品和他女儿,先是借了我的刀,又以寒蛊为引,只为了引你入京。”   辰藿玩味又审视的盯着平九,“如今地图就在辰昱手上,你以为,辰昱留你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   平九无动于衷的坐在原地   曾经也有过这样的问题。   你以为,陆一品捡你回来,把你养大,是为了什么?   从密不透风的世界里,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窃笑和私语。   忽然一个冰凉的嘴唇贴着他的耳边,轻声说道,“还不是为了让你去死。”   在记忆错杂的缝隙中伸出一只只黑色狰狞的手,像野兽的獠牙,轻柔,却又瞬间可以把人撕碎。   他坐在混杂着恶臭药浆的,任由别人拉起他的手腕,血流顺着刀子往下淌,他不觉得痛,只是看不清眼前人的脸。   平九问那人,“师傅,我为什么会得病?”   “我为什么会流血。”   “我为什么要活着?”   “明明,我……”   陆一品半弯下腰,一个手掌按在他头上,另一只手给他温柔的抹掉脸上的泥浆。   陆一品说,“秋鸿,你是为师最后的希望。”   “好好活下去。”   “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一家人么?   想起那日悬崖下落难,辰昱提及要与平九做个交易,平九意外之下,如此问道。   王爷想要的,我自当尽力而为。   却不知是何物?   辰昱说,我想要你的人。   我还要你的心。   你的呼吸血肉。   记忆和自由。   辰藿笑声轻佻,带着一些讽刺和揶揄,道,“你是曾经与七弟结过什么仇么?”   “心头血,可是要活着刨开心脏的。”   记忆于过去的,现在的,曾经不被细想的,已经被遗忘了的,如潮水般纷涌而至,形成一个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那漩涡下,没有变故波动。   仿佛一个人的眼睛。   幽邃的,漆黑的,欲望如同深渊,在静静潜伏。   平九终于抬起了眼,目光平静暗淡,甚至带了一丝笑,“既是你说的话,我为何要相信?”   ——————————分割————————————   平九独自坐在马车里,身体跟着路的颠簸轻微摇摆。   自那日交谈之后,平九未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望着天边,目光轻浅,又仿佛静止了一般。   辰藿说,我原先并不知道辰昱去平远山做什么,如今看来,他是打算换目标了?   平九并未回他,也没做出什么反应。   他抬起手。   掌心什么也没有。   他的寒蛊解了。   他活下来了。   可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悔恨,无奈。   欺骗,利用,背叛?   满目荒凉的痛苦,和漫无目的的黑夜。   绝不是为了这些而活着。   抵达平远山脚下,正是夜里。   远远看去,山顶房屋的火势极大,冲天的火光烧亮了整个山顶。   山间的阵法也被毁的七八,大批人马凌乱的足迹落在雪地里,仿佛再现着一场劫掠。   只是人已经走光了。   火光映在眼里,却照不亮眼中的情绪。   平九一言不发向山顶上走去。   辰藿只是打量他,噙者一丝凉凉的笑意,并未加以阻拦。   他步速缓慢却未曾停一步,走过熟悉的阵脚,跨过门前的未曾变过的青石,穿过火势已经变得微弱的房屋。   庭院烧焦的山梅树,阁楼殆尽的字画,倒塌的壁橱,房间每一处坑陷,这个贯穿了平九迄今为止全部记忆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堆废墟。   平九向庭院深处走去,绕过几个弯,走到一层小楼前。   只见楼已歪塌了,露出一个漆黑的地道,隐隐向外冒着寒气。   平九向地道中走去。   满目漆黑,一直走到头,才隐约见到了微光。   比拳头还拳头夜明珠散发着幽幽的冰冷的蓝光,照亮了整个地室。   而万古不化的寒冰床上,此刻早已什么也没有了。   平九嘴唇无声的动了一下,然后毫无征兆的跪了下去。   头渐渐抵上冰冷的床沿,那空旷感袭上来,庞大叵测的让人窒息。   人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平九痛苦的闭上眼睛。   人活着是为了拥抱希望。   光明,温暖。   让人眼眶发热的情感。   而绝不是——   如今,这般。   荒凉。   作者有话要说:   平九解脱倒计时 第40章 第 40 章 第四十章   初夏。   花尽败了,还未有蝉鸣。   河岸树叶葱郁成影,湍急的水流拍打在船体上,甲板随着轻微晃动。   平九倚靠在窗框边上,臂肘松散的搭在膝盖上,他双手被铁索束缚住,只神色淡漠的望着河岸的景色。   辰藿走进来,他的脸埋在阴影里,走近了,嘴角挂着一丝凉笑,道,“瑞王有消息了呢,信上说他会来,只带着我让他带的人和东西,你说,辰昱答应这么爽快,这里面会不会有诈呢?”   辰藿蹲下来看着平九的脸,“那日即使你不来,辰昱自有援兵来支援战场,这场我是败到底了,可你还好来了不是么?”   “你来了……我或许,不会败得那么惨。”   说着,见平九恍若未闻,辰藿又将视线落在一旁没有动过的饭菜上,轻笑了一下,“怎么,你是打算绝食了?你我如今可是盟友,你可别先饿死了。”   平九将目光收回来,落在辰藿脸上,道,“有酒么?”   辰藿笑着皱了一下眉,“什么?”   “酒。”平九重复了一遍,视线又投向窗外,目光顺着河岸线延展到极远处的地方,道,“没酒有什么意思。”   辰藿当真给平九带了两瓶酒来。   酒味醇厚细腻,下咽绵软辛辣,平九一边饮着一边想,从宫里带出来的上等贡酒,确实与市井里的杂品不同。   人活在世上,想要的无非是那么几样——   酒,美人,权利,挥霍不尽的钱财。   辰昱什么都有了。   旁人穷极一生所求之物他皆唾手可得,人生来的如此简单,又可曾有过什么真欲求?   平九抬手饮酒,眼前忽然虚了一下。   世景开始扭曲,记忆中的人影开始破碎,天空崩塌了,掀露出大片灰黑色的阴影。   而他却埋没在现实土里。   几日后,辰藿牵引着平九手铐上的铁索走到甲板上,徐徐等待。   此时阳光甚好。   平九抬眼看去,从侧方行驶近一艘船。   辰昱就站在那船板之上。   大风吹动着玄青色衣袍纷飞,辰昱眉眼冷冽,脸色带了些病态的苍白,他似乎身上带着伤,只一动不动向这边望着。   看清平九时,他的目光怔了一瞬。   两个船体慢慢接近了,最终卡在了不远不近的距离。   辰昱目光从平九身上移到辰藿身上,扬起手中的握着的卷轴,眼里看不出是什么情绪,沉声道,“东西在这,把人还给我。”   辰藿扬眉,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我让你带来的人呢?怎么没见。”   辰昱目光一沉,眯眼看向辰藿杀意凛然,却见辰藿顺手抽了一把刀子在平九脖子上一比,瞬间就逼出了一道血线。   辰昱脸色一变,视线直直的顿在辰藿手中的刀刃上。   终是缓缓唤了一声,“刘宏。”   一个三十多岁的侍卫自阴影中走出来,站到辰昱后方,警惕戒备的看着对面。   自那侍卫走出来,察觉到旁边的平九瞬间僵住了,辰藿低低笑开了,仿佛是遇见了什么极为愉悦的事,“七弟,地图都给我了,你还留着人有什么用呢?不若,让五哥帮帮你,先把血染上吧。”   说着,辰藿手中的刀又向平九脖颈逼近了一分,血滴顺着刀身开始往下淌。   辰昱顿时向前迈了一步,死死的盯着辰藿手中的刀,道,“辰藿,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难道……”辰藿本是势在必得的,可他眼下话还未说完,却见旁边那个人突然动了。   等辰藿下意识再想逼紧手里的刀时,那刀刃上已经被平九单手握住,手掌几乎是瞬间就蹭的鲜血淋漓,辰藿却再难以挪动刀半分。   平九站在他旁边,视线停留在辰昱的脸上没有变动,道,“卫王,有件事你或许不知道。儿时托陆一品的福,我的体质虽不能排解虫蛊,却是几乎百毒不侵。”   随后平九握着刀的手一动,只听“咔嚓”的一声,削铁如泥的宝刀顿时如薄纸壳一般被捏碎,“这化功散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三天的效果罢了。”   辰藿的脸一瞬间变得扭曲,他握着仅剩的刀柄向后退了两部,咬牙道,“陆秋鸿,你……既然早解了,何必要留到现在。”   平九甚至没有回头看过他,轻轻一跃便站在了船尾的边沿上,狂风在他身边呼啸,衣袖高涨纷飞,他却站的很稳,道,“我不走,是想看的更清楚。”   平九一跃到辰昱的船上,再一迈步,便站到了辰昱的面前。   辰昱目光滚烫压抑,他想给平九一个拥抱,那双手已经抬起来了。   平九的视线却停留在他手中的卷轴上。   那质地颜色仿佛与羊皮纸没有差别,历经岁月的摩擦,比活着的人皮颜色更深,却纹路细腻。   为了看清楚,这不止一次的。   是为了什么?   辰昱的手僵硬的顿在半空中。   因为平九的眼神变了。   平九将视线移到辰昱脸上,那目光中是从未见过的陌生。   他握住辰昱拿着卷轴的手腕,慢慢的抬起来,道,“所以,这是真的?”   辰昱动了动嘴唇,目光沉凝下去,却没有说话。   平九目光落下去,道,“难怪我怎么都想不透,你原来是故意中的毒,那日清静山庄,是你自己给药做得手脚,对么?陆明潇的寒蛊也是你下的,你笃定我会为了解药进京求你,笃定我为了救你不惜带你上平远山,你甚至……一点余地也不给我留。”   平九又抬起眼,“你是曾经的那次偶遇便知道我血脉的秘密了,是么?否则你怎会忽然追查到陆一品头上,也不会多年前便开始布局,辰昱,若这一切从开端就是假的,你何必,如此……”   骗我。   话顿住了。   平九不再说下去。   其实他一眼望下去就能看到结果。   白白思考这么多天,简直和当年一摸一样。   在绝对的真相时,所有支离破碎的语言,都变成了可有可无的点缀。   不是么?   船体晃动,平九跟着向后退了一步。   辰昱忽然握住了平九的手臂,手指死死箍住,力道之大仿佛要把那骨头捏碎,“不准走。”   辰昱目光发狠,手上又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道,“你难道觉得,如今我还会放过你?”   平九偏过头去看了一眼远方。   他看到了一抹日光反射的光亮。   再回头时看着辰昱没什么血色的脸,平九忽然问道,“阿昱,你受伤了么?”   辰昱听到平九喊他名字,手先是明显的抖了一下,他的目光顺着平九的身后望过去,轻易便能看到了辰藿船上早已布置好的远程弩。   刘宏猛的拉响了烟火,一声刺耳的响声消失在天际中,他提着剑挡在辰昱和平九面前,警惕道,“王爷,还是先进屋避一避吧。”   辰昱却没有动。   因为平九站在原地没有动。   刘宏顿时有些急了,“王爷!”   平九抬头看了一眼,天如此之蓝,十年前如此,三年前如此,眼下亦是如此。   一道银光突然从背后飞过来,平九连视线都没看过去,手执铁链极为随意的一挥,那道银光便没入了河流中。   平九望向对面船的方向,道,“你也罢……”   三道银光同时飞过来,又“锃锃锃”三声脆响,被打落。   “师傅也罢……”   一片银光向这边飞过来,平九一个反手震落刘宏手中的剑,落入自己手中,他引剑上前走了一步,气势恢宏的剑势自地陡然拔起。   “被骗了二十多年,未曾长进过……”   密集的箭羽被冲散,插歪在船板上,或者纷纷落入河里,平九执剑站在船栏上,气定神闲,孤傲冷绝,霎那间仿佛苍山负雪,映着他眼底挥之不去的惆怅。   “……我注定,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追求的不一样,想要的不一样。   人与人终究是如此不同。   活着,惧怕触碰真相。   到头来,还不是一无所有的活着。   对面的箭矢似乎是一时间放光了。   平九回过身,落到辰昱面前,扔掉剑。   他走过去轻轻的拥抱住,双手温柔握住辰昱的手腕。   辰昱甚至连抵抗也未曾抵抗,他顺从的任由平九抱着,侧脸靠过去,甚至放低了姿态,只是低声道,“平九,跟我回去。”   回去?   回哪去。   若有地方回去……   平九稍微分离开身体,他看着辰昱,目光清朗如风,微微勾了勾唇角。   我又何至如此。   背后冷光一闪而过。   辰昱瞳孔骤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起来,却发现平九一动不动。   手腕交握的力度之强,任凭辰昱用力到全身发颤仍不能移动分毫,辰昱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你——!”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刀尖刺入肉身的钝声。   辰昱怔住了,他视线向下移了一寸。   平九的目光开始破碎,变得不堪,变得失望痛苦,莫大的悲伤开始弥漫,他的胸口没出一截箭端,鲜血顺着衣襟迅速开始蔓延。   他道,“我这一辈子,只认过两个人……”   支援的船队接近了,遥远能听到呼喊声,   可是平九额头抵在辰昱的身上,喘息着,猛地咳出一口血来,目光开始剧烈抖动。   “可我终究……看不清你……”   灼热的鲜血溅落了一身,清淡的异香霎时间充盈在空气中。   辰昱身体僵硬在手中拖着人的动作上,那双从来都是运筹帷幄的双手,开始发抖了。   平九紧皱着眉,扶在辰昱肩膀上的手却忽然滑落了,一点力气没有,就那么垂下去。   那目光不再抖动,平九眼睑微睁着,瞳孔凝固住,灰暗了。   空气中还震荡着平九最后的几个字,余音回荡在脑海里,好像踩碎一地的枯叶   “到头来……什么也……”   河流波涛汹涌,船不住抖动,嘶吼声呐喊声不绝于耳。   辰昱站在在船板,身上尽是血,视线盯着前方的虚空处,薄唇微微动了一下。   他好像在说什么,只是没有发出声音。   辰昱突然微微俯下身子,拥抱住平九屋里下滑的身体。   他的手颤抖的用不上力气,可是脑子里在疯狂的印着一个念头。   辰昱想没关系,血还是热的,伤口还是新的。   还有救。   可是身后一阵爆炸声,船板对撞猛地一晃,辰昱双手忽然一空,那尸体顺着倾斜的夹板无力地滑到边缘处。   辰昱伸手去抓,却“刺啦”一下,只紧紧的撕下来一块单薄衣袖,平九的身体转瞬间淹被卷入滔滔不绝的江水中,连一个浪花都没溅起来,就没了踪迹。   救援的人已经跑上来了,四处都是喊救驾的声音,可是辰昱脸色惨白,目光还停留在不可置信的那一秒,那么震惊,那么错愕,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手指微屈着向前伸着,来不及感到痛苦。   什么都没了。   辰昱猛的翻越过栏杆,跟着消失在了江水中。   可那里面只剩下泥石翻滚。   什么也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半部小节。 第41章 第 41 章 第四十一章   雁真番外。   我叫雁真,年今二十五,目前官属御前带刀一等侍卫,是正三品的官职。   因父亲去世的早,我家世凋零,只有一个母亲,十四岁阴差阳错被瑞王府的总管选中,自此习武做事,一年与见不上母亲几面,然心中所系深重,母在家中亲亦是非常关切我。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成家立业,能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如今我实现了。   这愿望实现可谓是坎坷,皇子党政天下动荡,我即便不上战场,亦是有几次性命攸关的阵势,说无惧于死亡是假的,可我心中从未有半分动摇,我一直谨记着,我是在为瑞王做事。   这天下终究是瑞王的。   但凡为瑞王做事的人,没有一个不这样坚信着。   论才略,气度,识人,用兵,众皇子无一人能与瑞王相衡,朝政看似动荡,实则王爷始终握着人心,卫王不亲自带兵,先帝去世后更是军心涣散,是故当年即使战乱纷殇,我与焰煌军心亦无半分动摇,因为所有人都未曾怀疑,熬过这段时间,好日子就快来了。   “好时候就快来了啊。”   那年交战前夕,我也是这么跟平大人讲的。   平大人当时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一向独来独往,也不怎么与人交谈,我自然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   说起平大人,这实在令人扼腕。   我初见平大人还是在封淮的地牢,他当时是奉命歇假,王爷要我派几个人去监视他的行踪,我心中好奇,自然也跟着去了,远远的看不太清楚看清那人身段,只是留心听他的一举一动,向上汇报不敢怠慢,后来也不知怎的平大人惹怒了王爷,被王爷派兵直接从青楼抓到地牢里关了几天。   几天后,王爷派我去地牢里领人,临走前王爷又叫住我,特意吩咐说,“直接带过来。”   说这话的时候,王爷情绪不甚好,我闻此哪敢再做耽搁,快马加鞭的就去了。   然后我在地牢里见到了平大人。   他静坐在杂草旁,露出一截修长的手腕搭在膝盖上,旁边燃着一秉烛火,映衬着半张脸明明灭灭。   即使环境如此不堪,他的气势依旧绝卓不凡。   这与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可仿佛间我似乎又明白了王爷何故如此器重眼前之人。   平大人性情寡淡,我与平大人并没有什么过深的交往,说过的话也十分有限,他身上的江湖气很重,官宦气却分毫未有,我自小留京,在瑞王身边待了这些年,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   他执剑站在王爷身旁,目光淡泊如云,却又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名利荣华难入他眼,沿途行路亦是看景不看人,他往往面容沉寂的思索着,末了微叹一口气,仿佛陷入了什么困局。   他的眼神不属于这,我私下里想。   总有一日他要走的。   说起来,我是十分敬重平大人的。   敬重他武功之高,亦敬重他的为人。   所以那日在谷河,听闻平大人胸口中了一箭,连尸首都被卷入了滔滔江水之中,我起先是不信的。   后来听说连王爷也落水了。   我心里这才有种不好的预感。   王爷是在几里外的河岸被救上来的,他本在战场上受了重伤,眼下被这泥泞的河水一泡更是伤上加伤,被人扶起来的时候站都站不住,却不知为什么仍是直勾勾的盯着河面看。   “给我找……”   王爷喃喃自语一般,踉跄着推开搀扶,还要继续往河里走。   有个不怕死的没听见去拦了,结果被王爷猛地一掌下去,直接拍到吐血。   王爷盯着河面神色暗沉的恐怖,眼里充的满是血丝,嘴唇都在颤抖。   “滚下去找人!”   那些正陆陆续续打算上岸的人一听连忙又跳下水。   我也跟着下水了。   我心里想的是,平大人,你可一定撑住了啊。   撑住了,好日子就要来了。   王爷那时身体状况已是极差,却死撑着不肯走,在河岸等了一夜,谁也不敢上去劝,临到黎明的时候昏过去了,御医们这才得空上去救治。   等王爷再醒来的时候,我们的人已经在河里捞了三天两夜。   王爷睁开眼,视线还没能焦距起来,问的第一句却是,人呢。   整间屋子没有人敢说话。   如今是乱世,难民死伤不在少数,这几日除了无关的两具尸体之外,我们什么也没捞上来。   然后王爷坐了起来,他身上伤痕不少,一牵动立刻又渗出血迹来,可是他眉头也没皱一下,好似并不觉得痛。   也没有人敢去扶。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王爷眼下这个脸色,谁靠过去谁就是不想活了。   就听王爷开口道,“继续找。”   过了片刻,又道,“他死不了。”   这一捞就捞了近一个月,大大小小十几具尸体,没有一具相仿的,卫王倒台朝内无君,催王爷回京扶政的信件如同那不要钱的纸一样堆着,可是王爷却不丝毫见要启程。   只是尸体没捞上来,也未见的全是坏事,有一日王爷站在江边,背影萧条落落,我隐约听他低声念道,“死不了,只是走了。”   我知道王爷在想什么。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平大人武功天下无双,何邱一役几十万人有目共睹,胸口中箭又如何?   他既是创造了一个奇迹,为何不能再做第二个?   我心里宁愿相信他还活着。   就在这世上的某一处。   只是后来有一日。   捞上来了一具男尸。   在水里泡的太久,尸腐味令人无法忍受,半张脸都被冲毁了,牙齿到颧骨皆露着白骨在外,被一个侍卫强忍着拖着拽上了岸。   我当时在场,看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被运上来,不禁走过去。   只看了一眼我便移开了视线。   即使不愿意承认。   我认出他了。   想来,也是。   我愿意相信这世上有奇迹。   可当胸穿了一箭,再落到这浑沌的急水里,恐怕也只有奇迹才活得下去了。   只是这段时间昼夜不歇的打捞,因着什么也没有发现,倒叫我也疑生了许多“或许只是离开了”的错觉。   尸体被捞上来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到王爷那边去了。   眼下已是夏日,众人都耐不住眼前这腐尸的气息,王爷走过来,看见尸体第一眼脚步就停住了。   我既认得出,王爷如何认不出。   可王爷不知怎的,仍是走到了尸体面前。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了下去。   王爷这一跪旁人哪还敢占站着,纷纷垂首往下跪,放眼望去整个河岸没有一个人敢抬头。只有我跪在王爷侧身后方,忍不住抬眼又看了一眼尸体,却只见王爷毫不在意这令人触目惊心的腐烂污秽,修长如玉的手指从尸体的锁骨一点一点的向下摸,仿佛在仔仔细细的丈量什么东西,一直摸到胸口处,那只手停住了。   那正胸口出有一个对穿的伤口,血流尽了,只堪堪流着酸臭的腐水。   抬起来,手指有轻微的发颤。   我听见了王爷喃喃道,“不是。”   话不知是说给谁听的,手指颤着继续摸索,片刻后王爷又怔怔的说了一句。   “不是他。”   我伏在地上,听王爷一遍一遍地否定,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我眼前浮现起平大人往日的样貌,远远望去只一个侧影,他抱着剑倚在刚落完雪的屋檐下,无风月不成画,一举一动皆是自在潇洒。   那样一个人物,怎堪落到如今这种境地。   我正这样想着,王爷却忽然陷入死寂一般的沉默。   他的手指摸到了尸体的手腕。   那手腕上缠着绷带,被污泥和血迹染透了。   几乎辨别不出原来是白色的。   我认识的剑客这么多,从未见过有一个人像平大人这样的习惯,用剑之前总要将绷带像这样缠在自己的手腕上。   然后,我听见王爷唤了一声。   “平九。”   他周身那一如往常的凌厉气势如同黑夜中残存的几点星火,纷扬一瞬,尽数灭了。   我从未见过王爷这个样子。   他微微俯身,将那缠着绷带的手腕抵在唇边,目光一点一点开始狼狈破碎。   “别走。”   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我的难过只不过是难过。   一位敬重的人去世了,我照旧成家立业,升官发财,带着母亲过上久违好日子,生活不会有丝毫改变。   我只是不明白王爷是怎么想的。   放眼望去,目及之处皆是他的天下。   可他跪在那里,却像是一无所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你们打我吧(伸手 QAQ   怕被打死忍不住再提一句 不管怎么着,会he的 第42章 第 42 章 第四十二章   雁阵番外2   我叫雁真。   如今是我在宫中当值的第二个年头。   说来,我从来不怀疑王爷会是一个好皇帝。   只是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定,我在皇宫轮值站岗,每每看到三更天御书房的烛火仍亮着,心中总有些不是滋味。   身为新帝,即使年轻,这也是勤政的有些过分了。   只是也不知从何时起,就寝似乎变成了皇上的一个难题。   时而运气好,一晚上尚可歇寝两三个时辰,大多数的日子,皇上只选择待在御书房。   他坐在万人之上的位子上,挺拔的侧影落在昏黄色的纸窗上,往往一坐便是一整夜,辉煌璀璨,却也只是一个人。   长此这般,身体是受不住的,太医院为了调理皇上睡眠作息,整日里愁云惨淡的更替药膳,只是皇上不喜药味,他若不想喝,任谁也不敢上去真劝。   再后来,皇上连食欲也变差了,一顿午膳往往只吃两口便搁了筷子,御膳房一时间也闹的人心惶惶,每天为了做饭那是想尽了法子,可是见效甚微。   太医说,皇上许是有心结。   心结难解,那郁气只会越积越多。   可到头来没有人知道那心结到底是什么。   我自然也不敢妄加揣测。   后来有一天,皇上在肃清卫安两王的叛党余孽时,连同抄了卫王一处府邸,缴获上来一批财物。   这点小事自然本麻烦皇上亲自审查,是以库管只拟了一个单子呈上去给皇上过目,然而那次皇上看了单子却不知怎的,执意要派人去把那批东西抬过来。   说来也巧,那日正是我在御书房当值,取东西时我便也一同去了,整整三大箱的财宝,只记得其中一个箱子里插着一把黑色刀鞘的长剑,与一堆金银珠宝混在一起,看起来相当突兀。   我与其余几人把箱子抬到御书房,皇上闻声自内屋走出来。   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把剑。   刀鞘古朴无华,却又比一般的剑身更长一分,皇上将那把剑从箱子里拿起来时,目光沉甸甸的落下去,竟些异样的缱绻。   刀刃脱离刀鞘时,九道薄薄的血槽逐一显露出来。   是一把绝属无双的好剑。   皇上指腹比着颀长的剑刃缓慢的滑到底,仿佛在丈量刀刃的长度,随即他像是忆起什么往事,似有若无的勾了一下唇角。   自登基以来,皇上甚至未曾这样笑过,时隔一年,我竟也好似忘了皇上曾经是如此的风华无双,他与那人相望时,一个眼神足以冠绝当世。   只是笑过之后,那面容又迅速的沉寂下去。   最终变的一点痕迹也不留。   犹记那日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举国欢庆,文武百官俯首称臣,整个宫廷安静的没有一丝杂音。   年轻的新帝站在路尽头,气宇轩昂如此英俊,龙袍在日光下映衬着耀目的金光。   可他背对着苍天,大病初愈,背影有些寥寥。   这么多年的筹备,王爷一直都想要这皇位。   可是这天下当真踩在他脚下时,他却不快乐。   新帝登基一年,尚未立后,后宫只左丞相女儿淑妃一个位子,皇上登基之前对侧王妃恩爱独宠早有传闻,是以后宫只此一人天下也未有什么奇怪的议论,只是如今在宫当值的人都知道,皇上日理万机,连自己的寝宫都未曾回去几次,又何曾翻过淑妃的牌子。   诺大一个后宫没有别的女人,说到底,又与那冷宫有何不同。   可皇上年轻却尚无子嗣,这于情于理皆有些说不过去,淑妃本意是想要的,奈何多次被皇上拒之门外,再温婉的女人也该坐不住脚了,最后还是左丞相在早朝上忍不住开了口,提及关于立后纳妃等事宜,只是还未说上几句话,就被皇上一言给截住了。   皇上大概是看出了左丞相为淑妃说情的意图,那次朝堂之上半分也没留情面,直接将手中的奏折摔出去,道,“宋卿家年事已高,有心管这些闲事,莫不是宰相的位置坐得太久了?”   瑞王登基不久,其手段凌厉狠辣,当朝又有谁没见过,只是这位年轻帝王在早朝上从来冷静自制,对进谏贤臣一向包容有度,今日竟会因这种事动怒,这是任谁也想不到的,当下惊的左丞相跪拜下去便不敢起了。   更让人措手不及的是,往日里一向克制情绪的皇上,那天回宫却将御书房中能砸的东西全砸了。   近处的奴才们兢兢战战的跪着,而皇上站在满地破碎的残骸中,却眼神极为骇人,好似被囚笼困住的野兽。   他愤怒,阴郁,得不到出路,拥有一切却无法满足。   只发泄过后,徒留痛苦和仓皇。   他不满足于什么,又渴望得到什么?   没有人知道。   那年秋季,皇上以治灾为由,下江淮去微服私访了。   侍卫跟的不多,也未曾跟当地官员打招呼。   我是因为跟王爷的时间久,那一程也带上我了。   南方赈灾有效,近两年几乎是恢复了原先全盛的景象,贸易往来不绝,到处都是小贩的吆喝声。   而我们沿着水路一直南下,最终去了封淮。   我上次来封淮还是冬季,未曾想到深秋的封淮是如何景象,葱葱黄叶映在清婉的碧水中,原来有这般美。   皇上渡水时包了一艘船舫,在那河中心悠悠荡荡,沿岸撩人的小曲若有若无的传过来,仿佛是在你心尖上挠痒痒。   只是皇上神色不定,我们做侍卫的更是正襟危坐,半点闲情不敢显露出来。   更无暇看这美不胜收的光景。   说来这次行路气氛本就压抑,到了封淮,更是沉重到了极点。   皇上自坐上了船,身体再也未动一下。   他手里握着一个长叶形状的玉式,边角圆滑,看成色不像是佳品,他就那么一直盯着看。   看得久了,连眼中的光都消失了。   我以前在王府见过更多上乘的玉石,更别提皇宫珍宝无数,只是未曾有一个做工是这样奇怪的。   再后来,说来也巧,我们偶遇了一个货郎。   他吆喝的嗓门极响亮,看行头是个专门卖玉式的,皇上只瞥了一眼,竟在那摊货前驻足了,那货郎大概也看出来皇上身份非同寻常,凑过来说话时还有点小心翼翼的,“公子想挑点什么,腰椎?项链?还是……”   说话了一半,货郎余光瞟见皇上手中的长叶,忽然惊奇的“咦”了一下。   再说话时,货郎脸上多了几分神采奕奕,讨好道,“公子手中拿的这块玉,可是从另一位功夫极好的公子手中拿的?”   这话一出口,皇上原本虚握着的手瞬间就绷紧了。   我跟旁边站着的三个侍卫惊的冷汗都下来了。   那个货郎此时却毫无眼色,继续眉飞色舞道,“在下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这公子我还有印象的,那年他替我解围,这玉也是从我这里拿的,唉,不仅人长的风流潇洒,功夫更是超绝,大侠风范一目难忘,实在让人印象深刻啊。”   可皇上没有什么动作,只是静默的站了片刻,道,“他可曾有说过什么?”   货郎挠了挠头,道,“也没有说过什么,这玉式原本是一件护身符,当年去成光寺开过光的,我那会问他是要求什么运,他不要财运和桃花,只问我有没有平安的,人啊,若能身体安康,平安喜乐,这也是大大的福气了,那位大侠既是把这玉符给了公子你,想必,你也是他极为重要的人吧。”   我看见皇上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了干净。   他不知是被勾了什么心绪,身形不稳,退了一步才堪堪站住了。   皇上从来都能很好的克制住情绪,喜怒哀乐,没有人猜得准。   可那时他握着手里的长叶,手背的青筋都爆出来。   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难过。   再回宫后,皇上就病了。   太医院为此忙翻了天,可是束手无策。   皇上吃药,但是多数是吃不下去的,所以病也好得很慢。   早些日子缴上来的九霜剑被皇上挂在御书房,临着桌旁,每日皇上批阅奏折,只一抬头,便能看见那剑静静的摆在那里,有时候皇上会抽出剑刃擦拭一番,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   有一日深夜,我在御书房站岗,见皇上走到九霜剑面前,摩挲着剑柄,声音低喃如同情人般的耳语。   他说,“平九,朕睡不着。”   后面还有什么话,我不敢再听了。   其实那日在江头看见王爷跪在平大人的尸体前,我就该明白的。   皇上的心结,从一开始就是个死结。   这九霜剑的主人,他不被提及,不被宫人所知晓,却如同一个巨大的梦魇,深埋在这宫廷最不为人知的地底下,影子一直未曾离开。   四处游荡,无处不在。   终有一日,会把这诺大的皇宫,变成一座华丽腐朽,再无出路的囚牢。   作者有话要说:   不写番外了,下一章正文了,写番外好累啊 第43章 第 43 章 第四十三章   自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以来,转眼已过了三个年头。   这三年北青国泰民安,经济得到迅速恢复,新帝手段凌厉果断,励精图治,朝政一扫往年贪污纳贿之腐朽气象,同年官场随之大批换代,更是提拔了不少同魏名真魏大人一般清廉有志的好官,朝廷焕发出欣欣向荣之景象。   与此同时,百姓也逐渐从战乱饥荒中缓解过来,南部灾情治理有效,大批难民得以安抚分配,生活一日日步入正轨。   芦城,是位于南运河沿岸一座较偏僻的小镇。   作为北青经济中心的南部运河地区,如今商贾贸易得以复苏,市镇愈发繁荣昌盛,即使是芦城这样的小地方,今年也是物埠丰登,人人有着落的。   眼下正逢梅雨季,天空虽迟迟不放晴,因着此地小桥流水,青山远路,在这雨雾中自有几分水墨画般的朦胧感。   眼下,一位身穿粗布麻衣的村妇,正举着破油纸伞站在桥的一端,她神色焦灼的在原地踱步徘徊,似乎是在等什么人来。   过了一会,远方一个身穿蓑衣的男子慢慢渡出身影。   那村妇一见此人出现,脸上立刻见着喜悦,带那人走上了桥,她连忙小步跑过去,双手合十不住的絮叨,“大夫,大夫你可来了,你可得救救我们啊,可得救救我们啊。”   那村妇满脸的愁苦哀痛,一边拜着一边作势就要跪下去了,却被旁边那蓑衣男子抬手拦住,道,“带路吧。”   眼前男子虽样貌普通平凡,却嗓音如玉石落盘,清朗有致,无别于眼前微雨飒飒,背抵青山碧水的好景象。   村妇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过身带路,嘴里仍不住念叨,眼睛还忍不住往旁边人脸上瞟,“大夫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夫妻俩是一辈子也不敢忘了,要是没有你,唉,我家那口子多半也是活不到现在了,您诊费不贵,医术又高超,唉,如今上哪找你这样的好郎中呢?”   而郎中只一味跟着走,并不搭话,村妇似乎也是习以为常,嘴上不闲着,脚下也不耽搁,没多远便走到了一个茅草屋前。   郎中在屋檐下脱去蓑衣,村妇连忙殷勤的接过蓑衣挂好,郎中到过谢,径直向屋里走去。   那屋中躺着一个面色灰败的中年男人,郎中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指先是在那男人手腕上搭了一会,沉吟片刻,抖开装着银针的包袱,手法熟稔的扎起针来。   那妇人见郎中神色平常,丝毫不见棘手的模样,知道丈夫是有救了,她的脸色也跟着放松下来,嘴里又闲不住,道,“大夫你这样年轻有为,可有娶亲?这男人出门在外,身边没有个体己的人怎么能行呢?要我说呀,别看庐城不大,还真有几个好人家的姑娘,模样生的端正,人呀也是知书达礼……”   妇人说了半天,郎中也是听出来一些意思,无奈的打断道,“在下……意不在此。”   妇人心中好奇,又问了一句,“大夫可是成过家了?”   郎中摆摆手笑了一笑,似乎不想提及。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将银针拔了之后,郎中写了一个方子递给村妇,道,“药不贵,记得按时吃。”   那村妇又是一连顿的道谢,付了二钱银子的诊费,那郎中穿好蓑衣准备走了,村妇又捧着一篮子鸡蛋出来,道,“大夫,家里没什么值钱的,这些鸡蛋你拿回去,啊,一定拿回去。”   见那村妇神色诚挚,郎中也不推脱,捎着鸡蛋带起斗笠,推门走出去,不多时便消失在了雾蒙蒙的雨中。   穿过滑腻潮湿的石青板路,走过小桥和池塘,郁翠的柳叶映着黑瓦白墙,淅淅沥沥的雨水滴落在大片舒展的荷叶上,又在河面荡漾开无数的小圈。   此时四下无人,郎中拎着鸡蛋篮子在桥上稍稍一驻足,目光顺着连绵的荷花延展到远方,雨水顺着斗笠滑落成线,他的神色颇为静寂。   站了片刻,复又拢了拢斗笠,继续走了。   ————————————————分割——————   夜晚。   皇宫的灯火升起来了。   御书房内。   大内总管李公公低眉垂首的立在一旁,手里拿着一部册子,道,“皇上,这是今日选进宫来的秀女的画像,总共有四人,请圣上过目。”   皇帝披着袍子坐在桌后,执笔写字未停,道,“照规定赏。”   李公公恭敬的应了一声,又道,“淑妃这几日总是急着要见陛下,前些时间被咱家找理由对付过去了,近几日怕是要压不住,不知圣上是否……”   辰昱顿笔,看了李公公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做,要朕教你?”   李公公立刻跪下去,重重磕头,“奴才愚钝,奴才知道了。”   待批阅折子被随手丢到一旁,辰昱向后靠在椅背上,“滚。”   李公公连忙跑走了。   随后御书房陷入了一阵安静。   突然“哗啦”一声,桌子上的东西被尽数扫到地上。   门口侍卫屏息凝神的站着,心中暗暗叫苦,这李公公倒是跑得快,皇上脾气一向不是太好,为了免受牵连,眼下能做的就只有尽量稀释自己的存在感了。   辰昱双手撑着桌面坐着,眼睛盯着虚空的一点,便仿佛那狂风暴雨无处发泄,却又静的瘆人。   那把剑就静静的搁在一侧。   辰昱的视线移了一寸,落在剑身上,心想。   有时真恨不得将这剑连同那人一起挫骨扬灰。   归为尘土再眼不见为净。   百余年后物是人非,这剑也不过是一堆废铁,又何必念念不忘?   然而气息一结,口腔里终是渐渐弥漫开血气。辰昱视线虚了一下,手指微颤顺着刀鞘向下滑,他的目光里带着淡淡的嘲讽。   可是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   这份磨人的煎熬,会随着他这活着的身体一同,消失殆尽。   到那时,这剑的主人又可愿意再见到他呢。 第44章 第 44 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夏日,转瞬即逝。   转过眼又是一年秋。   作为北青中部地区的大城市之一,嘉康最有名的,除了丰沃黝黑的土地,坚韧的麦秆和饱满的麦粒之外,还有一味极具当地特色的烈酒,其特色入口柔,落口甜,回味悠长,酿酒历史很是悠久。   眼下,正是秋收的季节。   集市买卖正是高峰的时候,人群熙熙攘攘的挤着往前走,一个八九岁的小孩猫着腰从人堆里钻空子,身形很是灵巧,他怀里揣着一只无精打采的花毛鸡,几下窜到了一处人较少的胡同,然后顺着胡同往深处跑,最终,他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停了脚,那里有一家住户,院子冷清,只栅栏上挂着晒干的几味药材。   只是眼前大门紧闭,似乎户主并不在家的样子,小孩踮着脚往栅栏里瞧,却碍于身高什么也看不见,只得一手抱着花毛鸡一手去拍那紧闭的大门,不死心的喊道,“先生,先生,你在家吗?”   拍了半天门不见回应,小孩气馁的撇嘴,家里叫他给先生送过来一只鸡,如今人见不着,就这么再回家去,岂不是白跑一趟?   正苦恼着,旁边家户的大婶在院子里喂鸭鹅,瞧见了小孩,吆喝道,“小葫芦头,不要等啦,先生去集市上买酒去了,一时半会哪回得来呢。”   小葫芦头一听,顿时又来了精神,“我知道先生在哪买酒,我去找他!”说着就跑了。   转弯过来几条街,就是比方才市集的道路宽敞了些,然而人流嘈杂仍不见少,小葫芦头抻着脖子往那酒作坊里面瞧,拉住一个学徒问道,“大哥,郎中先生刚才有来过吗?”   虽然没有提及姓名,但学徒似乎也是当下明白了小葫芦头所说之人,笑道,“先生啊,往那个方向去了,提了酒刚走,说是要买些下酒菜的,你跑快点,估计还能找到他的。”   小葫芦头叫了一声,“好嘞。”顺着学徒所指的方向就去了,可是他人长的小,放眼望去都是成年人的胳膊肘,小葫芦头没办法,只得抱着鸡一边在人堆里挤着一边放声嚷嚷,“先生?三先生?你在哪里呀?”   小葫芦头心想,先生耳朵一向好使,他这么喊几句,没准就听见了呢?   走了没几步,前方忽然出现了骚动。   大批官府的人马从道路尽头涌现出来,人群快速的向街道两边拥挤成一团,侍卫在两侧的把守着维持秩序,街道顿时空出一整个宽敞的通道来。   百姓们被圈住了,好奇的瞪着眼睛往外看,嘴里不住议论道,知府大人在街上露面了,嘉康这是又来了什么大人物呀?   小葫芦头挤在人堆里被踩了好几脚,听周围人议论的热闹,他心里也好奇的不得了,连蹦了几下没看着光景,索性卯足了劲儿往外面拱,也亏得他人小,竟然不多时就让他挤到了人群的最前列。   只是小葫芦头这边还没来得及看见什么,人群忽然往前一涌,挤的侍卫差点没拦住,小葫芦头更是直接被推的脱了手,花毛鸡顿时扑腾出去,大摇大摆的落在了官道正中间。   小葫芦头这一看顿时急眼了,心想这要是让家里知道了不得打断他的腿?当下想也没想就钻过了侍卫的胳膊。   他人小跑得快,侍卫甚至没有来的及拦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蹿过去要够那只鸡,只是这头鸡刚抱到怀里,那头人群中就陆续传出了尖叫声,小葫芦头只来得及听到头顶传来的一声尖锐的马的嘶鸣,下一秒,一个巨大的黑影笼罩在他的头顶。   小葫芦头下意识抬头,只能看到晴天烈日下,一双钢铁般的马蹄高悬在头顶。   他张了张嘴,吓呆了。   当今皇上微服私访,一年一度巡查各地,一向是朝政上一个不公开的秘密。   然而今年却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临近康中地区,巡抚带着一众官员兢兢业业的站在江头,皇上骑马还没走近,这一干大大小小的官就长跪不起了。   可皇上却在江头下了马,顺着官员一个一个看过去,眉头皱起来,那脸冷的跟腊月大雪一样,品级大一些的官员这才意识到怕是逆了圣上的意思,殷勤献错了地方,当下也不敢再留了。   如此一来可苦了各地知府,明明心知肚明眼前人是何等身份的,可又不敢表现的太过,每天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招待,当真是如履薄冰。   所以,在得知皇上沿途要来嘉康,知府章钟山已经是紧张的几天没吃好饭了。   他一早来接皇上入城,不敢太过招摇更不敢有所怠慢,只盼着这一路平平稳稳,却没想在进城路上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小毛孩,为了抓鸡竟然直接冲撞了圣驾!   转眼间马车已行驶到小孩面前,凭那车速绝不可能立时就停下来,同时马受惊了,狂躁的就要直接踩过去。   人群发出骚乱和不忍的尖叫声。   章知府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那会脑子里思绪万千,脑门的冷汗一瞬间就淌下来了。   皇上进城时心情原本就欠佳,如今再来上这么一出意外……   官途多舛还是其次的,一进门就见了血,若是皇上怪罪下来,光是想想章知府就头皮发麻。   可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人人都以为无法挽回的那一刻,马车前,骤然纵过一道身影,速度之快几乎肉眼无法捕捉。   下一秒,马车疾驰而过,那小孩和花毛鸡却在原地凭空消失了。   人群静默了能有一秒钟,顿时一片哗然之声。   庆幸有余,纷纷议论开刚刚惊险的一幕。   章知府一颗心瞬间落下了一半,虽然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心里的侥幸早已远远大过了疑惑,抹了把脑门的汗,嘴里不住叨念着,不见血就好呀,不见血比什么都好呀!   可侥幸了没有多久,只见那辆分量极重的马车却突然以一种极其诡异的速度被逼停了。   下一秒,一只修长的手掀开了帘子。   章知府的心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里。   因为车上的人走下来了。   百姓们顿时又多了一小股骚动,原本以为马车里坐了一个大腹便便的高官老头,却没想到原来是一位这样俊美的青年人。   这是谁呢?是哪个世子?亦或是达官贵人家的某位少爷?   可他在原地站着,双眼陷入一种难以理解的震惊,混杂着彷徨。   他的视线顺着人群一点一点的压过去,气势逼人且压抑,一时间连人群的说话声也低下去了。   仿佛丢了什么,又仿佛在找寻什么。   章知府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颤着声开口,“皇……黄大、大人,这个……可是有什么……不顺……”   然后章知府就听见皇上喃喃自语了一句,“不会错的。”   声线压抑沙哑,带着微微的震颤。   不会错的。   辰昱抬起手,缓慢的捂住眼睛。   不会错的。   刚刚马蹄失控高扬,华贵的车帘也顺势被风小幅度吹起来。   辰昱垂着眼,视线未曾有焦距,就那么看见一个瘦削的侧影以半跪的姿势停滞在了马车前。   衣袂纷飞,气度惊鸿。   瞬息之间,视线中只剩了一片青色衣袍的边角。   待回神再看时,花鸡和小孩早已不在原处。   那人也不见了。 第45章 第 45 章 第四十五章   意识里,那就像是一个梦镜。   梦中是干燥的,带着一些旖旎的余韵。   窗外大雪纷飞,屋里充盈着炭火烤出来的丝丝暖意。   半梦半醒间,有一只手臂温柔的从后面抱过来,挪靠过来的半个胸膛赤luo且火热,安分的没有动静。   却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忽然抽走了,背后的温度骤然消失。   辰昱一向浅眠,似有察觉的皱了一下眉。   渐渐的已经有些清醒的意味了,思路逐渐明朗,只是未曾睁开眼。   因为正有一束柔软的阳光洒落在脸上,如此温和深情。   是有人俯身轻吻住了他的微微皱起来的眉峰。   身后那人的嗓音很低很浅,像是说给自己听得,又带了一点微微苦涩的叹息。   他说,“若能活下去,真想亲眼看看……”   真想亲眼看看,你的盛世天下。   辰昱睁开眼。   梦散了,身旁没有人。   屋内燃着一簇烛火,窗外仍然是一片漆黑。   ——————————分割——————————   章钟山任职嘉康的知府十二年有余,今日终于迎来了人生中最大的挑战。   因为当今圣上眼下就住在他的地盘上。   还给他下了直接命令。   章钟山人到中年有些发福,私下面圣不能穿官服,只得拿出最体面的一套便服,把自己收拾的利利索索的,进门见了皇上,忙把低头下去,作势要三叩九拜。   皇上直接挥手免了他多余的礼数,神色间带着休息不好的疲惫,问他,“人找到了么?”   章钟山低眉垂首的立在一旁,小心翼翼道,“回禀皇上,找到了,是西桂街胡姓菜农家的小孩,今年八岁有余,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人没受伤,现在生龙活虎的很。”   皇上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顿,却是站起身,道,“带朕去看看。”   章钟山心里诧异,却脸上丝毫没有表现出来,连忙引着路去了。   说来,今日皇上自进城以后,整个人就有些反常。   皇上在客栈下了塌,第一道命令就是,找到那个小孩。   第二道命令却是,不要派官府的人去查。   接到这两道旨令,章知府一时间有点没头绪,不过圣谕一向是刻不容缓的,且又不是什么棘手事,办砸了绝对有他好果子吃,章知府暗自想了想,便催动自己府内的本地人去打听了。   打听了大概有两天,终于有了些眉目,一刻也不耽搁的报上去,迎来的却是圣上要亲自去见这个黄毛小儿?   自古君意难测,唉,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穿过街市,待临近住户区,一片人声嘈杂的热闹景象。   皇上在小路下了马,将绳索交给身后人,淡淡搁了一句,“不用跟了。”便独自前行了。   皇上今日穿的简约,白色内衬搭着黛灰色外衫,衣袍边角暗纹锦绣,他目如远山,眉眼锋锐如画,若褪去那万人之上的光环,实在是风度摄人。   可他坐在那个位子上,又有几人敢真正揣摩高高在上的容颜,所有人都低着头罢了。   辰昱站在琵琶门外,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跑出来,没防备忽然看见他,惊的叫了一声。   紧接着,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女孩也跑出来,把妹妹拉到身后,她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看了辰昱一眼,整张脸顿时涨的通红,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这位,官、官人……可是,有什么事吗?”   辰昱目光移过来,问她,“你弟弟呢?”   这一对视,女孩心里没由来一紧,寻常百姓一辈子见不到什么大官,何曾知道帝王是什么气势,她心里只觉得眼前这位公子非同一般,定是什么厉害的大人物,可如何厉害,她自己也说不准。   反倒是身后小一点女孩接了口,弱弱道,“小弟他去找先生拿药了。”   “先生?”嘴里念出这两个字,沉缓回味。   一提到先生,那小女孩大着胆子探出头来,叫道,“就是三先生啊……”   大姑娘及时的止住了还要搭话的小妹,带着歉意道,“其实是我们这里的一位郎中先生,小孩子不懂事,乱起的名号,先生刚来嘉康不久,我们对他也不甚熟悉,不过他是一位很好的郎中 。”   辰昱静站着,又问,“何故叫他三先生?”   大姑娘露出一抹腼腆的笑,道,“因为先生刚来那会,旁人问他姓名出身,可有家人,自何处来到何处去,他是一问三不知,次数多了,孩子们就爱叫他三不知先生,久而久之,大家也就跟着叫三先生了。”   唇角微微勾起,眼底的暖意转瞬即逝,随即却有些寂寞蔓延了开。   辰昱静缓道,“原来如此。”   言罢,辰昱猛的咳嗽起来,他面白如纸,嘴角溢出一抹触目惊心的血色,直把胡家两位姑娘看的惊呼出声。   大姑娘担心道,“公子若是身体有恙,不如也去找三先生瞧瞧吧,三先生不比那些一般的江湖郎中,你若是信不过……”   辰昱抬起暗淡的眼,道,“却不知这位三先生,如今家居何处?”   胡家姐妹也是热心,如此一问,自告奋勇就引路去了。   沿路皆是入世的风土人情,栅栏上挂的小辣椒,洗好的衣服随意搭着,不知道谁家的鹅放出来了,满街被小孩们驱着乱跑,呱呱叫的直响。   辰昱一生荣华富贵,如何走过这样混乱的街面。   他步子缓慢的跟着走,衣袍边角蹭上泥泞也并未有什么表情。   只是陷入静默的沉思。   辰昱想起来曾经的一些事。   那年冬天平九曾问过他,待择日安定下来,可有什么真正想做的?   他的回答大概是,自古成王败寇,从没有什么是可以安定的。   平九闻言笑了笑,略去眼中情绪又看向远方,再怎么回答的他是有些忘了。   是那时的他根本不会在意的事。   曾经,平九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筹码。   一个费了心思也想弄到手的筹码。   他目光冷静的审视着平九,径直踩过整条路上铺满的荆棘未曾动容,伊尔远第一次半开玩笑的提醒他,到头来不要真把自己搭进去了,那时辰昱仅是凉凉的看了他一眼。   心想,怎么会?   平九既是他的人,那么无论生死,都该是他所了算,不是么。   至于后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脱离掌控,一步步深陷,其实是不自知的。   辰昱最终还是没有料到。   平九这个人。   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   却宁愿死,也不愿意留下。   神思浮沉的转过一个弯,胡家大姑娘顺着街道往前指道,“在那边,尽头那家,就是三先生的住所了。”   辰昱向前望过去。   在很远处的地方,依稀能看到站着的一个人。   看不清面容,身穿灰青色外袍,看过去只有一个挺拔从容的背影   他在整理栅栏上的草药,袖口落下去,正露出一截修长分明的手腕。   霎那间,仿佛有大雪纷飞而下。   如同每一个短暂的梦境,那一片屋檐变得乌黑落墨,云青山远,有一个人持剑转身,目光清朗且空远,只是一味的渴望离开。   那日复一日争吵不休的梦魇,连同手臂延展到胸口灼烧般的刺痛感,几乎是瞬时间爆炸了开。   辰昱眼里蔓延上血丝,几乎是狠戾的盯着前方。   抬手捂住胸口,感觉已有些发麻了。   究竟是何时沦陷的。   曾经这一切不过是可有可无。   三年前一场棋局博弈,他本以为有的是耐心。   可到头来,他连自己也骗不过了。 第46章 第 46 章 第四十六章   辰昱走过去,正有一枝树叶挡住了视线。   他绕过去,那道背影却正巧是闻声转过来。   入眼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那是一张十分没有特色的脸,稀疏的眉,细长的眼,普通且平静,神色间有着恰到好处的陌生和疏离,见辰昱如此突然的走进庭院,只是平淡又略带询问般看了他一眼。   这让辰昱脚步稍稍顿了一下。   郎中放下手中的药材,见门外人走进来了,随即拍掉衣袖上的尘土,道,“阁下是?”   辰昱移走上前,顺手握住眼前人的手腕,郎中微微侧了下身,没有躲开。   手指顺着静脉探过去,发现此人体内内息全无,一摸就摸到了命门,仿佛眼前人当真是一个毫无功夫傍身的普通江湖郎中。   只是摩挲那手腕骨骼的轮廓,皮肤接触传递来的熟悉的温度,仍是让辰昱心中猛的一涨,连同手上的力道也有些不稳了。   郎中由着他握了一会,道,“阁下若是身体不适,不如将贵府地址留在这便条上,在下择日自当亲等拜访。”   辰昱抬眼看过去,明明是从未见过的脸,却偏生看出一些熟悉的神色来,平九的瞳色一向是浅淡的,愤怒时,瞳色会不由得加深,动情时,那细细的纹路却会同阳光一样扩散开,跟着轻微震颤。   人的眼睛从不会骗人。   这句话,还是平九以前告诉他的。   辰昱道,“你是不愿与我相认,还是当真不记得我了?”   郎中目光移过来,辨认的看了片刻,终是缓缓的摇头,“我与阁下平生未曾见过,又何谈记得不记得?”   说着,郎中欲把手腕抽离开来,只是刚抽动了一下,就被猛的握紧。   辰昱目光里有难言的震荡,似乍泛起一阵惊悸,只转瞬间便稳住了,然而言语仍然艰涩,“你别走,若有什么话,朕……我们可以……”   话音渐渐是续不下去,可手上力道丝毫不减,且渐渐有加深的趋势。   郎中站了片刻,见他没有放手的意思,轻叹一口气,“这里是我家,我又能走去哪里?你先放手吧。”   辰昱不作答复,那双眼中流露出一丝压抑着深沉的执拗渴求,黑色的欲望如同海洋一样卷起波澜。   郎中又道,“阁下可是觉得认识我?”   辰昱目光幽邃的看他,“你当如何?”   郎中摇头笑了笑,抬臂稍稍敞开了怀,似乎意在让他看清楚了,道,“阁下若真是寻人,不如将那人的样貌特点说一说,我向街坊打听打听,兴许有门路的。眼下这样认错,怕是不妥。”   辰昱半步上前,目光顺着郎中的眼睛落下去,“我或许是会把别人的尸首认错成你,却绝不会将你认错成别人……”   说着,胸口一阵血气逼上来,辰昱顺势咳嗽了一下,片刻后唇角便沾上些血色,他眼中牵带起一丝似笑非笑的黯然,“便是你不认又如何,便是我认错又如何?我已经等得够久了,平九,不要再推开我了。”   郎中闻言却不知思及什么,眼中一怔,后退一步拂开了辰昱的牵制。   辰昱笑容凝顿住,眸色骤然加深,伸手便要限制住郎中离去的肩膀。   却见郎中抬手,直接压住了辰昱的手腕。   那是一双修长分明的手,指腹和虎口处生着常年练剑的薄茧,手掌干燥,手指间仍残留着摆弄草药的气味。   辰昱一瞬间僵在了原地,他任由眼前的人握着手腕,有些不可思议。   那郎中搭上他的脉,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问他,“你身体怎么了?”   曾经熟悉的一切恍若隔世。   辰昱的唇角终是溢出一丝血来,他眼前虚了虚,伸手去握住眼前人的衣袖,却自己手都是抖的。   他轻言道,“平九,我病了……”   四年了,还不够久么。   ————————————————分割————————————   很多人活着渴望回到自己年轻的时代。   那充满力量的体魄中总孕育着无限可能和生机。   而有些人不是。   过去与这些人而言,并没有太多值得怀念的事。   反之,不愿被提及的倒是更多。   生活中,想要彻底舍弃掉一个人原先的身份,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若有选择,他也绝不会回到过去。   三先生本不叫三先生。   曾经的他有名有姓,只是不曾听人提起,渐渐的就连他自己也有些忘了。   近四年的时间,他换过一张又一张的面具,行走江湖不留姓名,拥有的身份很多,也未尝不是没遇到过曾经的熟人,只是没有人再能认出他。   渐渐的,他适应于这种生活。   前尘往事如浮云过眼,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如今。   当这个人再次像这样站到离他不远的地方,一言不发,神色憔悴却偏执,只是沉默的盯着他看时。   三先生才意识到,原来两日前他就该走的。   如今换了一张脸,却仍被依稀的辨认出来,这就有些棘手了。   如果一个人活着,可以完全摒弃前尘过往,重新来过,那么这个人一定可以变成一个无知且幸福的人。   然而他不是。   他的过去庞杂且灰暗,有着令人厌倦疲惫的沉重感,他原先是陆秋鸿,后来变成了平九,再到如今,他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人了。   自苟且活下来那一刻,平九养伤几度昏迷过去,却朦胧间意识到一件事。   倘若换位思考,原来陆一品其实没有做错什么。   辰昱也没有做错什么。   人生在世多的是萍水相逢的偶遇,做事若不为己,又哪里会有那么多平白无故的好意?   瑞王想要的一直都是这天下,初心从未变过,平九则是一开始便明白的。   只是想来,还是他天真的可笑。   悔过之余,徒增遗憾罢了。   所以若真能此生不复再相见。   那于他而言,大概才是真正的解脱。 第47章 第 47 章 第四十七章   深夜如同流淌冰川。   章府今夜却是反常的烛火通幽。   章钟山也不知在地上跪伏了多久,他身子沉,腿脚早就麻了,可仍是跪在那提心吊胆的,后脊梁早出了一身的冷汗,半分不敢动。   大约午夜三更天,床上那人似乎有转醒的迹象了。   章钟山憋了一晚上的劲儿,就等床上那人坐起来时,一脑门磕在地上,一连好几嗑,连说话都带着颤音儿,“卑职护驾有失,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万死莫辞,万死莫辞!”   辰昱睁开眼,半撑着坐起身。   然后目光垂下去,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   他开口道,“朕,为何会在这?”   章钟山抹了把额头的冷汗,道,“臣回府时,皇上还不在这里,只是臣晚些时候要就寝了,一回房里,您就……就出现了,衣服上还带着血……这个……不知怎么的就躺在床上……臣当时吓坏了……急忙找了大夫来,大夫说……说您……并非一日之症……”   话未说完,辰昱已是猛的一拳砸在墙壁上,神色阴沉眼里如同困兽般布满血丝。   开口时嗓音微微颤抖,“他怎么敢……?”   章钟山一时间不知皇上所指何事,但那犹如实质般的怒意却让他隔着老远都感受到了,连忙又磕下头去。   只是辰昱却未曾理会他,掀起被子直接下床,却身形微微一晃,看的章钟山心头一跳。   转过神来皇上已是头也不回的踏出门去,一个轻功跃上了房顶。   章钟山呆呆的看着大敞的房门和几下便消失在黑夜中的人影,瘫着一双手道,“皇上……这……这……?”   ————————————————   三更天,明月当空,夜却如同不见光的深海。   即使初入秋天,这凌晨的冷意也仍是渗的人浑身发冷。   辰昱站在屋檐上,月影下的身体挺拔瘦削,他的视线往下看,脸色煞白,目光却比这夜色更冷上几分。   随即一跃而下,落在了那处庭院前。   围栏上仍缠着白日所见的草药,只是整个院落不见一丝烛火,显得有些暗沉沉的。   辰昱推门进去,视线随意一扫,屋内只剩了一床空荡荡的月光。   这屋内摆设有些寒酸,墙上挂着几个酒葫芦,门旁摆着一件蓑衣一只斗笠,家具多是木质的,其切工极为整齐利落,不似寻常木工所为。   屋内还残存着生活的气息,烛台剩了大半截,甚至连灶房里的果蔬都还是满的,露出半个切剩的南瓜。   一切好似没有异样,唯独屋中间的圆桌多了一张纸。   那纸上的字迹极为潇洒俊逸,白纸黑字不过短短两行,写道:   前尘往事,何必念及。   辰昱单手撑在桌沿上,手指颤抖着猛的一收,桌沿便迸出两处坑陷。   他看着那张纸,不知为何轻轻笑了。   只是那眼神偏执扭曲到了极点,瞳孔幽深,好似微微一碰,便会破碎流淌出大片浓稠腐蚀的墨汁黑影。   他抬眼,对着那虚空的一点,念道,“平九,你怎么敢逃?”   —————————————————分割线—————————————   十月,秋高气爽,草木枯黄。   阳光穿越过树林间染上昏黄的雾光,头顶大雁南飞,林间人影如惊鹊穿梭,震起轻薄的尘土。   那竹林深处,有一处小坟堆,坟前落叶不多,亦不见杂草,似是常有人打理。   林间的人影无声息落了地,走到坟堆面前,将怀里包裹好的物件放在那坟头。   两串糖葫芦,几个点心,加上一个木头做的小玩偶,那人先是放下吃的,待到那小玩偶时,他手上顿了顿。   随后把从怀里取了两块打火石,就着木棍点起火来,烧着了那个玩偶。   浓烟升起来,丛林中又走出一个人影,单手拄着一只拐,嚷道,“小秋鸿,今年来的这么早?”   平九一身寻常布衣,带着一只简陋的斗笠,坐在坟前看那火燃尽了,道,“一时间定不下往何处去,不如来找你。”   薛老怪如今腿脚不大利索了,拄着拐走到平九旁边,也是就地一坐,拍拍膝盖道,“带酒了吗,老头子我最近穷的只能吃素,好久没喝酒啦!”   平九将腰上的酒葫芦扔给他,薛老怪饮了一口,爽快赞道,“嘿,这酒倒是真不错,什么来路?”   平九道,“嘉康正宗竹叶青,我随身带着自然是不错的。”   薛老怪扶着酒葫芦咂巴咂巴嘴,“你这几年东蹿西跑,找你比见皇帝都难,唉,你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人家寻常人家的小孩早都满地跑啦,你倒好,整天自己闷着,不如出家当和尚去算啦?”   平九接过酒葫芦,也饮了一口,轻微笑道,“记得有一年武林大会,慧静大师曾败过我一招,当时年轻气盛,言语未免轻浮,倒叫少林弟子好生抹不开面子,如今我出家,人家未必要我。”   薛老怪一听也被逗乐了,道,“你小子那会当真欠揍,成天不知天高地厚,怕是皇帝老儿来了你也不见眉头皱一下。”   平九略略一顿,表情变幻了一下,道,“皇帝么,他大概是认出我了。”   薛老怪一口酒喷出去,然后时狂咳不止,“你咳咳咳咳你说啥???”   平九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见过他了,只是没想到他会一眼认出我。”   薛老怪干瞪着眼看他,感觉有些跟不上思路,“这么说,他……他知道你还活着了?”   平九苦笑,“大概吧。”   沉默片刻,又道,“你当日救我上岸,又几番困难才寻到了与我相仿的尸首,衣着面容都细致的处理过,想必当初是骗过他的了,如今他知道我还活着,怕是要前功尽弃,只是可惜了你一条腿。”   薛老怪深思了一番,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道,“老夫本来救岁数大了,伤一条腿算不了什么,只是这新皇帝的手段着实厉害,不防不行,且我近期光天象,紫微帝星走向有些奇怪,于你而言不知是好是坏,你还需多加小心了。”   平九视线移了一下,道,“我明白。”随即陷入沉思,目光中浮现出一丝自嘲,又道,“当年是我考虑不周,只以为他待我不薄,我便是与他心意相投,生在帝王家注定多疑善变,我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却只以为辰昱他不一样。”   话音一顿,平九目光垂落,看向了自己的左掌,道,“我曾以为他待我,总归是有几分真情在,是不同的。” 第48章 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   平九自幼随薛事安学艺,奇门遁甲之术略通,近几年更是将易容术用的出神入化,加之他气质与曾经也大不一样,年少时的陆秋鸿是张扬不羁,四年前的平九是消沉大过了平静,而如今,他恢复了些往日得潇洒恣意,却神绪内敛,走在市集亦像是归隐,终日一套麻衣斗笠裹身,举足之间倒十分的低调。   眼下于他而言,若能寻一处远离是非的安宁之地,这便是很好的归宿了。   可自那日嘉康相见,辰昱一时不撑倚靠在他昏过去,平九顺势点了他的睡穴,趁着天黑下来将人送到嘉康知府的府邸里,安宁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那日一别已过去三个月。   平九从嘉康出来,先是在薛老怪那里避了几日,随后四处游荡,虽说市面上听不到任何风声,但平九心中也明白,辰昱既然知道他还活着,就绝不会再放任他逍遥吧。   平九从一家小店吃过饭菜,将碎银搁在桌子上,走出酒楼时,余光瞥见有两人鬼鬼祟祟的隐蔽在角落中,平九眼色一冷,几乎是一闪身便消失在了人群中。   平九走的路颇为崎岖,一路走至雁城附近,身后不见有跟着的人了,这才慢下步子来。   他先是去了雁城附近的一个生花县,本意是想寻点吃的,买了一碗面还没吃两口,便听得旁边药店吵吵嚷嚷的闹了起来。   有四五位蓝衫的剑客骑着马从街一头疾驰而来,直接奔到了药房门前下了马,其中一个马上还驮着一位满身是血的伤患,进了药房吵吵嚷嚷的喊郎中来,好不容易将郎中喊来了,一摸脉,不多时摇了摇头。   那伙蓝衫剑客立刻就急了,一个年纪较小的眼圈都红了,扯着郎中衣袖道,“大夫,你救救我师兄吧,救救他吧,他这还有气呢!”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甚至抽出了剑,一下子砍在旁边的桌子上,要冲上去又被师兄弟慌忙拦住,只怒骂道,“你这庸医,连治都没治你就让人准备后事,还有没有点医德!”   那郎中被吓得直哆嗦,委屈道,“冤枉啊,这位侠客失血过多,这身上的毒……小的、小的更是见都没见过!各位大侠高、高抬贵手啊!”   药房门前轰动,一时门前聚集了不少人。   平九吃好面,付了钱,往外走时颠了颠自己彻底瘪下去的钱口袋,一时有些犯难。   那帮蓝衫的剑客们此时似乎已经接受了同门将死的事实,一个个面露悲痛,又无可奈何,正巧这时自人群中却传出一人声,道,“若有诊费,在下可以一试?”   几人惊疑转身,见人群中挤出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人,粗线麻衣披身,头顶带着一个赶路的斗笠,容貌平凡无奇,只脸上带着一丝笑。   蓝衫为首那男子立时上前一步,神色激动道,“这位仁兄,可是有法子?”   青年人略略抱拳,道,“在下不才,乃是药谷记名弟子,自小熟悉毒性,或许是有法子的。”   话音一落,几位蓝衫剑客皆是神情一凝,这药谷乃是江湖一处桃园,谷中无人习武,却是人人精通医理,弟子广布,在江湖中很有声望,黑白两道皆给其面子。   若眼前这人当真是药谷弟子,那兴许就是有救了,原先冲动拔剑的男子挣脱开师兄弟的阻拦,喊道,“你若有能耐,青岳派怎会赊你这点诊费,必有重谢!”   平九听过只微笑着摇头,这青岳派乃是江湖五大正派之一,平九对其自然不陌生。小一辈的弟子虽没见过,老一辈的平九大多都交过手。只是眼下平九不想多生事端,他的身份敏感,冒用药谷弟子之名不过掩人耳目,稍带着混点行路的盘缠,倒也不错。   众人将伤者运到内屋,平九差人找了些干净的白布和清水便进去了。   此人中的是魔教特有的一种□□,平九略一诊脉心中便有数,喂了药丸,挑了三个穴位放放血,再写好药方子走出去,正看见众人焦急等待的脸,平九一边将药方子递给药店的伙计,一边回头对众人,道,“成了,进去看看吧。”   那大嗓门的男子名叫方宇鸿,便是方前一冲动便拔剑的,当下错愕道,“这么快?”   平九微笑道,“这还有假么。”   几人一窝蜂挤进门去,平九站在门外对着药店的伙计又嘱咐了几句,不多时那方宇鸿出来了,使劲儿一拍平九的肩膀,道,“可以啊兄弟,有你的!”   平九被拍的一个踉跄,又被方宇鸿连忙扶住,嘴里不住道,“哎哟,怪我怪我,你看我一高兴都忘了你们药谷人是不练武的,平时跟师兄弟打闹惯了,手上没数了。”   平九揉了揉肩膀,道,“无碍。”   方宇鸿道,“兄弟,你这趟也是去雁城的吧?诊费照给,你眼下救了我青岳弟子,就是我们青岳派的恩人,等到了雁城,给个机会让我派好生招待招待。”   平九道,“雁城?可有什么热闹事?”   方宇鸿满脸疑惑的看了平九一眼,“热闹事?跟半个月以后的武林大会相比,还能有什么热闹事?可别说你还不知道吧。”   武林大会?   想来五年一度,算算时间确实也到了。   平九掩着拳咳嗽一声,遮去神色,道,“是了,药谷向来无争,我此来也不过是看看热闹。”   转念一想,武林大会鱼龙混杂,他跟着青岳派的队伍混进去,倒总比自己随处乱走省事一些。   在有花县又休整了两日,待伤者伤情稳定,稍稍能移动了,青岳派找人雇了辆马车来,把伤者扶上去,想着平九没有武功,把平九也请上去了,顺路还能照顾一下伤号,平九也不推脱。   有花县离雁城不过半日路程,进了雁城后,人群一下子拥挤了起来,阻的马车也难以前行。大约是一个时辰后方才挤到约定好的客栈,青岳派的几位在城中一露面便引来四面八方的招呼声,想来也是有人名声在外的。   平九随着青岳派进了客栈后,又在原有的基础上单独给他开了一间房,待他整个人安顿好了之后,又有人过来敲他门,隔着门礼貌性的问道,“陆先生,可是都收拾好了?”   陆三是平九此行的化名,原先青岳众人喊他陆三先生,渐渐的变成陆先生或者三先生,让平九听着是知道在喊他。   平九推开门,门口的是青岳派此行的小师弟,名为凌越枫,见平九开门了笑道,“陆先生,师傅叫我来传个话,后天是集会,各家各路的人都会去,不过想必先生也是知道武林大会有这个传统的,师父说给先生留了一个位子,希望先生能来。”   平九点头,“一定去。”   凌越枫见平九答应的爽快,也不便多做逗留了,正准备走时又想起一件事来,转头对平九道,“对了陆先生,晚些时候我们师兄弟几个打算出去喝个酒吃顿好的,方师兄叫我带话让先生一定来,不知先生可有兴致与我们一道?”   平九抱拳笑道,“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49章 第 49 章 第四十九章   入夜,平九随四个青岳派弟子出了客栈,沿路走走停停,因最近雁城热闹,沿街小店关门很晚,天黑下来仍有刚出锅的酒肉,走了两条街,瞧见一家小门店生意十分红火,几个人便跟着进去了。   周边多是江湖中人,五湖四海的口音交错在一起,听着有趣,平九几人坐下之后,青岳派一众马上就被人认出来了,打招呼的有之,敬酒胡侃的有之,窃窃私语嚼耳朵的亦有之,平九带着易容,是个生人面孔,旁人打不上话,他也只在一旁喝酒吃菜,落得清闲。   凌越枫正坐在他旁边,他心思比较细,见平九插不上众人的话,大概是怕平九觉得受冷落,主动过来搭话道,“陆先生可有什么朋友也来了?你要是不好找,小弟可以帮你打听打听,大家见上一面多好呀。”   平九笑着摇头,道,“凌兄别笑,在下平日里多流连在井野小市,还真没什么走江湖的朋友。”   凌越枫拍了拍平九的肩膀,“我知道,陆先生一介医者,不爱江湖这种打打杀杀的戾气,不过没关系啊,以后你就是我们青岳派的朋友了,再有什么事你尽管找我,哦,找方师兄也行,还是方师兄比较厉害。”   方宇鸿听着名字转过头来,酒过三巡他喝得有点高了,大着舌头嚷嚷,“谁?谁叫我?陆先生你喝酒啊,来师弟,给先生满上!”   平九酒量一向不错,一碗下去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方宇鸿拍手叫好,“先生海量,厉害啊,原来是个高手”,这一嗓子把周围好几个喝得东歪西倒的人给叫过来了,“谁?谁高手,嗝,我九门三刀李思远今天非要比划比划……”   旁边一个人歪着手拉他,“你、你可拉倒吧……你瞅瞅你喝的这个熊儿样?还跟人、还跟人比划个屁!”   那九门三刀李思远呼着酒气拧过头去,“嘿你个臭……臭刘皮,爷爷我当年可是败过……败过少林内门弟子的人……瞧不起个谁!把我刀拿来,老子给你们耍一耍!我刀呢!嗝……我刀呢?”   那个被叫臭刘皮的人一听把酒都笑喷了,“哈哈哈,哈哈哈!你那、你那也算赢?要不是人家少林弟子倒霉!头一天被俩仇家给暗算了,你?你打得过人家吗?你劝你可别把这事儿老挂在嘴上了。我告诉你,少林现在一个输字也听不得,你再这样嚷嚷,小心回头叫人门牙打掉。”臭刘皮押了一口酒,一脚踩在桌子上,继续道。   “我告诉你们昂,这回呀,少林跟上次一样,这不……又来了两个内门的长老,近几年……怎么讲?少林上下那叫一个勤、学、苦、练……就怕再重蹈了当年慧静方丈的覆辙。……想当年,慧静方丈多么德高望重的一个人,被一个十七八岁的小辈挑战书下到、下到门上了不说,竟然还输了!最后还被人指着鼻子的数落,说什么……‘你们少林功夫还是欠点’,哇……没差点给少林一脉上下都气吐了血,丢人,丢人啊!”   众人一乐,李思远不乐意了,“好呀你,你个臭刘皮……你拿我跟他比?你怎么不跟他……不跟他比比!人……十五岁……扬名……二十岁……打遍天下无敌手……你呢?你呢?但是我告诉你,要不是……要不是他现在听不见,我就、我就非得当着他面告诉他!他陆秋鸿……是厉害,但是我这把刀,要是也给打的跟九霜剑一个样儿?哼哼……那老子,老子也早就扬名天下了!”   臭刘皮笑的跌坐在椅子上,直嚷嚷,“你怎么知道人听不见?你怎么知道人听不见!”   大家都喝高了,嘴上没个把门的,加之大晚上的小酒馆本身气氛就醺意盎然,一阵哄笑接着一阵,凌越枫没怎么喝酒,跟着大家听乐呵,一回头瞥见平九被呛得直咳嗽,忙给他倒了一杯茶,“陆先生,慢着点。”   平九抹了抹唇角,神色有些变幻,“……无妨。”   凌越枫笑道,“先生别介意,这帮人喝大了就这样。”   那边还在吵闹,方宇鸿拿着酒坛子凑过来,“跟你们说!你们猜猜,这次武林大会,还有什么人物来?”   凌越枫兴致勃勃,“谁来了?”   方宇鸿满嘴酒气神秘一笑,“嘿嘿,陆先生,影楼,听过没?”   平九思索了一下,“略有耳闻。”   影楼,似乎是江湖近十几年突然出现的一个组织,与神机门有些相似但又不尽相同,亦正亦邪,黑白两道通吃,生意多以极高价贩卖情报为主,对于其创始人江湖中亦有数种传闻,但都未被证实,只知这影楼的真正面目极为神秘,鲜少在江湖露面,不像是会参与武林大会这种事的样子。   就听方宇鸿胡乱的挥了挥手,道,“就这影楼楼主,谁见过?什么长相,是人是鬼?根本没人见过!但我告诉你们,今年武林大会,影楼竟然破天荒的放话了,影楼主要来,听说……听说是已经到了雁城了,嗝。”   凌越枫见平九虽然点头,但是似乎对这也没什么兴趣,便跟方宇鸿说到,“方师兄,你还是少喝点吧。”   方宇鸿拎着酒坛子又跑了,嘴里应着,“不打紧,不打紧!”   ————————————————分割线————————   两日后。   平九随着青岳派在宽敞的广场上落了座后,那负责通报的人又继续喊,“落渊派,到!”   这集会本意让大家提前见见面,但也更像是武林大会的一场预热,来了什么人,心中各打的什么小算盘,大家也都彼此心中有个数。   平九落座的位置算是后排,他顺着人群看了一圈,不意外的看见了几个熟面孔,人还是那些人,只是添了许多年轻的新面孔,大抵又是传承更替的一代了。   旁边议论声此起彼伏,细听进去无非多是些八卦秘闻,没什么意思。平九神色闲散,手上把玩着茶杯,前天夜里喝高了,别的人还算能走,方宇鸿基本是被平九和凌越枫俩人抬回去的,第二天早上起来方宇鸿就被他师傅指着鼻子一顿臭骂,今天还在客栈关禁闭没让出来,他的位置自然也给空出来了。   不过这大会的位置也没有那么严格,基本都是一门一派聚在一起,随便落座的,平九坐在青岳派的边角处,旁边空了几个座位,另一边坐着凌越枫,每进来一个门派,这凌越枫就要小声给你嘀咕两句,算是介绍。   待到那通报说到,“影楼,到!”周围的议论声这才明显的大了一倍。   此时平九正略略有些走神,被旁边的凌越枫兴奋地拽着袖子往上扯,“快,快看,这就是影楼楼主吗?”平九这才回了神,无奈道,“在座都是小姑娘跟着激动,你拉扯我做什么?”   只是话音一落,平九手中的动作跟着一顿。   他目力极好,自然一眼便看清了那正处正中央的人的脸,嘴角的微笑便也顿住了。   如初次相见,在深秋的瑞王府西苑乍一抬眼。   那人站在面前冷峻着眼色看他,仿佛落叶震荡空气都划开几道凛冽的口子,初次见面心底便有了这样的震动,延绵至岁月无底的深渊。   这么多年平九心里清楚,他们自那时起便不存在偶遇,辰昱见到他,从不是像表面那样突然出现的,他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这是一个遍布陷阱的局,前后无路,平九也说不上有什么可意外的。   辰昱立在那静看几秒后,在众目睽睽中踏步走来,与平九不同,辰昱即便衣着低调,却一身气势庞然再遮也遮不住,最终走到了平九面前,顺着旁边的空位从容一坐,嗓音一如其风度,道,“三先生,别来无恙了。”   “刷刷刷”立时无数道视线戳在平九身上,青岳派众人被这一坐惊得险些跳脚,旁边的凌越枫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平九静默片刻,回头,报以礼貌的微笑,“承蒙楼主牵挂,在下不胜惶恐。”   辰昱目光莫测,“先生何必这样客气。”   平九放下茶盏,道,“阁下日理万机,公事繁忙,尚有空来这偏远之处闲逛,是陆某实在没有料到的。”   辰昱沉默一瞬,道,“天下之事皆为公事,我这趟来为的不过一件私事。”   旁边的凌越枫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原来、原来陆先生和楼主是旧识,倒叫人,倒叫人好生意外。陆先生还说、还说没什么……没什么朋友呢……哈哈、哈哈哈……”   辰昱的目光顺着看过去,凌越枫被这一眼看的笑声都卡住了,没由来觉得心里有点毛毛的,却听这位楼主沉缓道,“这位是?”   然后是身旁的陆先生接过话来,“是青岳派的一位小兄弟,此处不便说话,待集会结束,我们出去走走吧。”   楼主视线落回前方,双手从容一握,道,“听你的。”   凌越枫:“……”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的结尾处剧情改了,嗯…… 第50章 第 50 章   凌越枫觉得最近他的脑子有点不太够用。   自那日影楼楼主与陆先生去转了一圈后,二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第二天一早,凌越枫照常去叫陆先生下楼吃饭,敲门时还喊着,“陆先生,起了吗?”结果没敲几下,门开了,那相传最最神秘的影楼楼主就站在门里,身上只白色里衣随意搭了件外衫,领口还微微敞着,问他,“有事么?”   凌越枫那一瞬间的表情大概就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敲错了门。   只不过片刻后陆先生也走出来了,对凌越枫道,“凌兄,在下今日屋里来了客人,就先不去了。”   客人?   凌越枫收敛了一下表情,尴尬的点头走了之后,心里麻木的想,这两个人衣衫不整明显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哪里像是来做客的……   之后凌越枫一路走下去,向店里打听了,才知道这影楼楼主似乎是与他们青岳派定了同一个客栈,位置不偏不倚,正好是陆先生出门的斜前方,不知是无心巧遇还是有意为之,两人言谈交往不似一般的熟悉,又不像寻常的友人知己,说不出哪里有些怪怪的。   按理说,影楼一向不会参与武林大会这类的利益冲突,此次影楼如此光明正大的来了,不晓得到底怀着什么目的,况且这影楼主不按常理出牌,连带着陆先生的身份都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凌越枫纠结的想,倘若陆先生原本不是陆先生,那么他的真实身份又会是谁呢?   ————————————————————分割线——————————————   平九近几日总是不得清闲。   辰昱那日现身,二人出去走了一圈,沿路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客栈回房时,辰昱与他一并上了楼梯,平九还未出声询问,已见辰昱推开了对面的那道房门。   那日夜里,平九躺在床上并无睡意,察觉房门口有人站着,他犹豫了一瞬,起身打开门,便见辰昱只白色里衣站在他门口,凉薄的眉眼下带着掩不去的深深倦怠,他本站在门口一动未动,见平九出来了,这才缓慢的抬了一下眼。   平九在门口立了半晌,终是移开身子,辰昱一步迈进去,平九道,“这么晚了,陛下怎么不睡?”   辰昱在屋内环视一圈,看向平九床上尚未展开的床被,轻微的扯了一下领口,道,“你也没睡不是么?”   平九手搭在门沿上,也不去关上,只道,“正准备睡了,陛下也尽早休息吧。”   辰昱脚步一顿站定在屋内,道,“你这是在对朕下逐客令么?”   平九摇头笑了一笑,“怎敢呢。”话音刚落,辰昱已走到了平九背后。   他的目光暗晦如夜,沉下去,双手轻轻地覆在平九腰侧,额头也顺势贴上去,鼻息埋在平九的脖子里深深的呼吸。   平九下意识便要转过身,道,“你做什么?”却抽离身体的一瞬发觉那腰侧的手猛然发力,辰昱竟连同内力一起用上了。   平九一怔,先是抬脚将门无声踢上,然后将手掌落在辰昱的手腕上轻轻一扭,几分巧劲,要摆脱开并非难事。   只是当这双手被掰开的一瞬间,身后突然从嗓子里闷出一声痛吟,平九手上一松,以为是伤着他了,却发觉辰昱的呼吸一变,那只被平九握住的手开始轻微发颤,他开口说了句什么,低哑得几乎听不见。   平九没听清楚辰昱在说什么,他先是感觉到胸腔在震动,随后静下来,又漫上来一种颇为无稽的荒唐感。   四年未见,没想到一见面会是这样一种姿态。   平九了解辰昱,他绝不是那种会示弱的人。   辰昱全身遍布盔甲而没有弱点,纵然狼狈,那也是情理之中的狼狈,他有目的,像是猎食者,即使自己的感情亦可以利用,作为君王他足够强大,与他为敌,更是如临深渊。   辰昱想要从他的命,有的是办法引他来。   不必以身犯险,更不必亲临这雁城,抛下诺大的皇城和满朝群臣,在这个没有意义的月夜,执念不肯放手。   如今他又在谋什么?他来就一定有他的目的。   平九如此想着,侧过头,听见了辰昱艰涩的自语。   嗓音微不可闻,仿佛从未开过口。   他说,别走,求你了。   那窒息感一瞬间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分割线————————————————   雁城的柳青河岸一向是小摊小贩的聚集地,年轻的侠客往来,多有燕燕莺莺环绕。   晌午过后,正是阳光慵懒的时刻,平九从酒肆打了酒出来,沿着柳青河岸往回走。   自那日夜晚相见之后,辰昱每夜必来,平九知道辰昱近几年身体不如从前,却不知他近几年有失眠之症,前日平九趁他浅眠时点了睡穴,半夜走了,天蒙蒙亮时回来,只见辰昱披着外袍形单影只的坐在桌旁,他不点蜡灯,窗户大敞,任凭一池冷月映在地上,待平九推门回来,将搁在桌上攥着茶杯的手松开,鲜血顺着破碎的陶瓷一滴滴落,却神色平和的问他,“你去哪了?”   平九看着那一桌斑驳的血迹没有说话。   他想此刻的离开与否并不重要,看似天下之大,若眼下境地不改变,其实去哪里都一样。   忽然听见旁边“噗通”一声水花声,随后就是大呼小喝的喊声,“快救人,有人落水啦!”   平九正站在水边,是离得最近的位置,回过神,见水里那人下了水也不挣扎,直接沉底了,于是将酒葫芦随手一扔便也跳下去,把人封了大穴往回捞,捞上来的时候人还有气,看身段是个姑娘。   有几个人快速跑过来,平九还未看清楚是谁,突然被人捶了一拳,这姑娘身上没有功夫,力道绵软打人也不疼,只是下一秒就哭出来了,喊道,“你救我做什么,你救我做什么!”   后面几个人跑到面前将那姑娘搀扶起来,一人将衣服解下来给她披上,着急劝道,“沐姑娘你怎么这么傻,你就算真的寻了短见又能怎样,这么多年了,你可见他改变过半分?那人的心就是石头长的,你再怎么捂也是捂不热的啊!”   沐姑娘被冷水冻的浑身发抖,却仍是哽咽哭的梨花带雨,道,“我什么都愿意做了,脸面都不要了来找他……他还这样,他还这样对我……”   平九抹了把脸的水,站起身准备走了,被一人叫住,“这位兄台,多,多谢了!”   平九微微回头道,“没什么。”抬眼一看却停住了,道,“昆山派的人?”   迎面那人是昆山派的彭书远,算是平九曾经的熟人,他友好的笑道,“兄台认识在下?”   平九摇摇头,指了指他的剑柄,“你们昆山派都刻着字的,很难认么?”   彭书远了然的点点头,见平九不愿做停留,只道,“兄台怎么称呼,日后我等一定答谢?”   平九只向后招了招手,道,“不必挂心。”便走远了。   柳青沿岸水面寒意凛冽,平九一身湿衣服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水,频频引来侧目,走到河岸尽头,见凉亭下站着一个人,他抬手放走了一直信鸽,转过身来看见平九,先是目光一缓,随后眉头皱了一下。   走下凉亭,辰昱打量了一番平九身上的水,问他,“怎么回事?”   平九拧了拧身上的水,道“遇见一位熟人。”   辰昱抬眼看了平九一眼,“什么人?”   平九避过辰昱的目光,向客栈走去。   平九进了屋,站在衣柜边刚褪下外袍和内衫,门又开了,辰昱关上门向屋里椅子上一坐,平九正光着上半身,手放在裤腰上解了一半,察觉旁边投来的视线,看过去,“陛下还有看别人换衣服的嗜好么?”   辰昱目光顺着平九的锁骨滑到腰腹,“你哪里是朕没看过的。” 第51章 第 51 章 第五十一章   平九索性随手找了一件干净的外袍披上。   松松垮垮的往墙上一靠,平九问他,“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还打算在雁城待几天?”   辰昱把玩着手上的墨玉扳指,“你会随朕回去么?”   平九有些自嘲的笑了一下,“皇上既然来了,想必不会空手而归的。”   那墨玉扳指被翻扣在桌上,辰昱缓道,“我知道你不喜京城那地方,也过不惯宫里的日子,你若不愿我自然不会逼你。”   平九看了辰昱一眼,颇为沉寂,道,“那又如何,我们便可以当做从未相见过了么?”   辰昱本神色寻常,却闻言眼一瞬间抬了起来。   他略有些阴沉的盯着平九看了片刻,手指重复性来回抿着扳指的边角,道,“我不管你想去哪里,你想做什么,只要我能找到你,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辰昱站起来,倾身上前,手指在桌子上轻轻一点,姿态带上几分位高权重惯有的侵略气势,道,“朕全要知道。”   平九站在他的几尺外,抱着臂听他讲完,道,“若我说不呢?”   辰昱收回了手。   他勾出一丝不轻不重的笑,看着平九,道,“你大可试试看。”   平九倚在墙上,听见旁侧的门被摔得震天响。   心想,这脾气还真是一点没变。   或许是房间动静闹得大了些,不多时又有人来敲门,带着点礼貌有小心翼翼的意味。平九收拾了一下情绪,推开门,见凌越枫站在门口,神情带了点不自然,平九道,“凌兄,有事么?”   凌越枫挠了一下头,道,“明天武林大会就开始了,想问陆先生有什么安排?”   平九道,“没什么事,我会去看的。”   凌越枫见平九情绪并不高涨,猫着眼偷偷往屋里瞅了一眼,小声问道,“陆先生,可是跟人吵架了?”   平九难得动作一顿。   片刻后才礼貌的微笑了一下,道,“方才关门动静太大,吵着你们了吧?真不好意思。”   凌越枫听他这么说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只是路过才来问问,没有别的意思,陆先生不要这么讲。”话罢,瞟了一眼平九脸上的神色,心想自己别再讨没趣了,只道,“陆先生明天去便好了,家师托我去办点事,我先走了,先生早些休息。”   平九微笑点头,待凌越枫走远了,他关上门,静静立在门前不动,嘴角的笑一点点的敛了下去。   最终目光沉静,变得面无表情。   ————————————————————分割线——————————————   武林大会的擂台被各门各派围的水泄不通,隔老远就能听见一阵一阵的喝彩声和唏嘘声。   平九今天来的有点晚。   他醒的时候辰昱已经不在了。   准确的说是夜里来过一次,推门时平九便醒了,但是没有睁眼,辰昱也没有靠近过来,就一言不发的静坐在椅子上。   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天快亮时才走的。   临走时辰昱起身,走到平九的床前站了片刻,随后便是关门声。   一关门平九就睁开了眼。   他这装睡了大半夜其实也挺可笑的。   本也没有睡意了,平九坐起来,余光瞥见方才辰昱坐过的桌子上放了一个东西,正是那个整日被辰昱攥在手里的扳指。   平九走过去,拿在手里把玩了一番,触感华润细腻,是最上等的玉料,自第一次两人相见这扳指就带在辰昱手上,此时却将它留在这。   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白天的时候平九先是出去闲逛了一圈,他对武林大会本身没什么兴趣,是故等平九来的时候,武林大会已经进行了几轮了,到了热火朝天的阶段,连远处的屋顶树杈子上都坐满了人。   台上是两个不认识的人有板有眼的在比划,不多时一个人不支掉下擂台,顿时一边叫好声和另一边的懊悔声同时响起来。   平九站着目测了一番,青岳派的位置比较靠里,如果不用轻功,还要从人群里面挤过去,想想还是算了。只是此地人流密集,平九本站着不动,突然被侧面涌过来的人推了一下,然后便听旁边人带着歉意的开口,“不好意思了这位兄弟……诶?是你啊。”   平九看过去,发现正巧是那日救人时遇见的昆山派的彭书远。   彭书远一脸惊喜,忙跟旁边的师兄弟们介绍道,“这位就是那日救沐姑娘上来的兄弟,还没有好生道过谢,没成想这么快又见面了,这可真是太巧了。”   彭书远这样一番话,引得一众昆山派师兄弟纷纷道谢,有些豪爽一点的只见过来拍平九的肩膀了,平九对于青岳派还算陌生,但是昆山派就不同了,平九年少时曾在昆山派断断续续的做客过几年,对于平九来说快算得上是半个本家了,所以平九对周围无意扫了一眼,甭管老的少的,几乎过半平九都有些眼熟,这就让平九有些头疼了。   这边正吵吵嚷嚷的乱着,连台上发生了什么都听不清了,那边中气十足的一声大吼,“吵什么?再吵都给我滚回山上去!”   这一嗓子吼得周围一群年轻弟子立刻不做声了,那边站着一个身材瘦小的灰胡子老头,此时正吹胡子瞪眼的看着一干人,提着折扇拍在一个弟子的脑门上,“再吵?”   然后转手拍到另一个脑门,“多大人了?”   这一路拍下来嘴里也不闲着数落,“为师平时怎么教育你们的?”“君子之风,行的端做得正!”“就你们这样,丢不丢人?”“啊?丢不丢人!”   等拍到了平九的时候,他手在空中打了个转,道,“咦?这怎么还多出来个人?”   此人正是昆山派七长老之一,曾平,平九不动声色的看他,他也正打量着平九,旁边彭书远小声的在旁边提醒了一下,“师叔……这位就是那日沐姑娘投河……救人的侠士……”   曾平一听更立刻火大了,照着彭书远的脑门就是一折扇,“又是那个疯丫头!让她爹惯得简直无法无天了,回头差人给沐若松写信,赶紧派人把人接走!别再回头造出点什么事来,还要我派担着!”   彭书远愁眉苦脸的揉了揉头,“师叔说得对,打我做什么啊。”   曾平抖开折扇看他一眼,然后往后巡视,“怎么了,师叔不能打你吗?师叔打你是关心你,爱护你,懂吗?”   一群人立刻点头,“懂懂懂。师叔说得都对。”   然后曾平又看了一眼平九,对彭书远道,“好好招待人家,昆山派不能这点礼数都没有。”   彭书远正经作揖,“是,师傅。”   虽然易容过了,但他对昆山派一众熟悉,昆山派对他同样熟悉,平九在这里久待下去恐怕会露出马脚,正想找机会走了,旁边突然听见凌越枫的声音,“师傅,我看见陆先生了,额……好像是昆山派的人?”   一位老者带着一帮青岳派的弟子从人群中劈出一个道路来,这位老者年级与曾平相近,同样是灰白的头发,身材臃肿大腹便便,在人群中移动却很灵活,他看了一眼,视线就放到曾平身上了,“我说曾猴子,你围着我青岳派的客人干嘛啊,赶紧放人,放人。”   此人乃是青岳派的长老徐如懿,打从五十年前跟曾平同时看上了一个女侠客之后,两人就是江湖出了名的死对头,如今二人年事已高,又身处门派高位,不便随意打斗了,却见面时不打也要骂几句,是故曾平一听蹭蹭两步走到徐如懿跟前,抖着折扇往前一指,“徐胖子你说我啥?你有种再说一遍?”   徐如懿也是上前一步,两个人几乎是脸对着脸,“怎么了啊,我就说你怎么了啊,你个老不死的又想干什么?”   “我去你奶奶个腿儿的,你个死胖子我看你今天就是皮痒!”   两边弟子一看势头不好,纷纷上前劝架,结果一劝连着自己也被骂,场面一度十分混乱,此时擂台上两人正好打了个两败俱伤,纷纷下台,台面上一时空了,便听得徐如懿一声高喊,“辞书,上台,给昆山派瞧瞧厉害!”   曾平也是跟着大笑一声,“徒儿,你也上去,不要堕了师门的脸面!”   话音一落,台下两道跟着身影动了。   平九略侧过头,便见一袭白衣顷刻如冷锋出现,一闪而过。   台上两位剑客年纪相仿,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皆是两大门派的名声最盛的年轻辈弟子,人气很高,刚一站到台上,那台下多数年轻的女侠客便激动了起来。   “在下青岳派,卫辞书。”   “昆山派,沈浩轩。”   钟声一响,二人道,“得罪了。”   抽剑落地,场面下的人声瞬间沸腾了起来。 第52章 第 52 章 第五十二章   与周围喧嚣的环境想比,平九静静站在人群里,有点格格不入。   哪怕是旧友从他身边轻功而过,他的表情自始至终也都没什么变化。   说实话,有了辰昱的前车之鉴,平九还真拿不准沈浩轩会不会认出他身份。   不过沈浩轩这人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他对周围环境从来漠不关心。即使平九此刻站在他面前,他也未必会把视线放在他或别的人身上。   沈浩轩为人出了名的冷淡,说白了,是一个相当目中无人的家伙。   这个特点虽然经常被以前的陆秋鸿调侃,如今倒也帮平九省了不少事。   台上有序的刀光剑影牵动了在场所有的视线,平九不起眼的站在台下的一角,只驻足看了一会,便趁着众人没留意的功夫走了。   青岳派和昆山派本都是以剑术闻名天下,青岳善守易柔,昆山专攻断刚,加之二人皆为自家门派的翘楚,水平相近,胜负不过一招差池,都不丢人。   只是平九没兴趣看下去。   平九退出密集的人群,打了个呵欠,开始慢悠悠的往回走。   昨夜没睡好,他现在感觉很困。   ————————————分割——————   再从床上醒来,天已经黑了。   平九揉了揉头,去摸旁边的酒葫芦,拿起来才发现里面已经没有酒了。   叹了口气,平九站起身。   推开门,整个客栈生意红火,热闹非凡。   平九顺着楼梯往下走,发现这堂厅里不仅是青岳派的弟子,连同其他大派小派的人马全来了,把整个客栈的酒桌挤得满满荡荡的。   而昆山派和青岳派的座位挨的不远,正巧就在楼梯口附近。   平九拎着空空的酒葫芦,扫了眼人群中那几个熟的不能再熟的面孔,与其打正面,倒不如走窗户出去得了。   于是平九下了一半楼梯,就打算转身往回房的方向走。   被一个人眼尖的给发现了。   一条沉重的胳膊往平九的肩膀上一搁,方宇鸿大着舌头冲着他耳朵旁边酒气冲天的吼,“陆——先生啊!”   一嗓门下去那叫一个中气十足,就见周围过八成的人的视线都挪了过来,平九突然感觉这人不去少林练狮子吼实在太可惜了。   于是平九回头,不明就以的“啊?”了一声。   方宇鸿拽着他肩膀就把他往下拖,“陆先生你干嘛去啊,大家都在这你不喝点儿啊来吧来吧知道你脸皮薄快别客气了。”   人多眼杂,平九就这么一路被方宇鸿拖着入了座,顺便被灌了几大碗酒。   虽说徐如懿和曾平是死对头,但昆山派和青岳派同为江湖五大派之一,明面上常被人拿来比较,私下里弟子们的交情还算是不错的。   就拿卫辞书和沈浩轩今天的比试来说,虽说两方长老都火冒三丈的,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只是一次不伤和气的切磋,弟子交流点到为止,也算是两大门派见面的传统了。   彭书远就坐在平九后面,见平九落座了就举着碗过来敬酒,笑道,“原来先生姓陆,听说是药谷中人?药谷临江海,难怪先生没有武功,水性还这样好。”   平九既然落了座,也不推辞了,就着碗喝了酒,旁边凌越枫接过话去,对彭书远道,“陆先生于我两派皆有恩惠,如今坐在一起也是缘分。”说罢,朝着楼梯口扫了两眼,“今日倒是没再看见影楼的人,陆先生的那位朋友可是走了?”   平九将碗放下,道,“许是走了吧,没有跟我说过。”   彭书远奇道,“陆先生影楼还有朋友啊?”   平九笑了笑,凌越枫见他不欲答话,自己也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了,又跟平九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些别的。   趁二人说话的功夫,彭书远本来已经走远了,不多时又出现了,回来的时候身旁还带了一个人。   彭书远说道,“这位陆先生,就是那日下水救你的人,沐姑娘,你可要好好谢谢先生。”   平九也站起身,便见旁边一个紫衣姑娘,早已不复那日惨淡的样子,今天收拾的十分明丽可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双杏眼含着光,柔柔弱弱的一低头,对平九道,“多谢这位先生相救,小女子真是无以为报。”   这跟那日想必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平九一乍眼都没认出来是同一个人。   不过平九也回她,道,“陆某行医多年,救死扶伤乃是本分,姑娘不必念及。”   那姑娘仍低着头不说话,只是视线若有若无的往一侧瞥,平九顺着那视线看了一眼,却正好看到了沈浩轩坐的位置。   沈浩轩自然不可能与周围人吵成一团,他端坐在一方,手里松松的握着一杯茶盏,那块地方就仿佛是生劈出来的一道雪景,竟然有些雅致。   却像是忽然察觉到什么东西,沈浩轩眉头一皱,就向这个方向看来。   平九先一步收回了视线。   身旁那个沐姑娘一见沈浩轩的视线向这边移过来,整个人都变得有些开心,却还是维持着淑娴的态度道,“陆先生,那小女子就先不奉陪了。”   她盈盈一拜,就向沈浩轩走过去。   旁边彭书远给平九赔了一句不是,“陆先生你别放在心上,沐姑娘对我沈师兄一片痴心,她从来都是这个性子。我替她再敬你一杯酒。”   平九笑道,“这有什么。”随后又落了座。   流动的人一多,桌子上的气氛越来越吵闹。   酒过三巡。   平九有一搭没一搭的自己喝着,眼看着数碗酒下去,他仍是神色如常。   耳边隐约还能听到几声熟悉的嗓音,夹杂在无数陌生的话语中,嘈杂的难以分辨。   他从很久以前酒量就很好。即使是真醉了,单从脸上也看不出痕迹。   平九浅睁着眼看着桌上手中握着的酒碗,通亮的灯火微微涣散了,逼仄出几分岁月曾经的面目来。   时间长了,就有点看不清楚了。   平九拾起瓶子又添满了一碗酒,漫不经心的想。   倘若,眼下。   他撕了脸上这张面具。   被人认出来,再被人重新叫成陆秋鸿。   他敢吗?   平九笑了一下,抬手饮尽碗中的酒。   若让七年前的陆秋鸿站在这场面上,看着如今的自己,怕是也会觉得很荒唐。   他大概会问他。   你连死都不怕了。   为什么还会惧怕活着?   平九突然撑着桌子站起身。   凌越枫转过头看他,“陆先生,怎么了?”   平九摆了下手,道,“我出去透透风。”   他转身离开,背影利落挺拔,任凭鼎沸的喧嚣在身后涨起来,又落在地上寥寥无声。   多少年了,在记忆面前他仍无所遁形。   他大概是真的有点醉了。 第53章 第 53 章 第五十三章   皓月当空。   空气中凝着淡淡的霜气。   平九从客栈走出来,被寒冬深夜的冷风吹过,头脑也逐渐清醒了一些。   他沿着水路走了走。   与零零散散的几个人错肩而过,然后走上一座小桥。   桥下河水映着月光粼粼如银箔脱落。   平九站在桥上,双手撑在栏杆的石岩上,这桥看上去有些年代感,敦厚的结构被岁月打磨的无比光滑,手掌下的石子有些已经坑陷了。   桥边有几家住户,早早熄灯入睡了,却有一家仍亮着一盏窗前的蜡烛。   光秃秃的条藤就虚弱的盘在那家窗户栏上。   大约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正与母亲在侧房同睡,母亲刚爬上床去,小姑娘睡得懵懵懂懂的醒过来,呢喃着奶声问,“娘,娘,大哥回来了吗?”   母亲大概是忙了一天累得不轻,将暖烘烘的铺盖一收拾,嘴上怪不耐烦的,“不是写信说过了吗,过两天就回来了,你个二丫头瞎操什么心呢!”   小姑娘翻了个身,困意上来,迷迷糊糊又睡去了,嘴里还忍不住嘟哝了句,“可是大哥答应我了……他一定会给我带小纸雀儿回来……”   平九就站在那里,看着水面。   微微俯身下去。   随后手掌下的石板无声裂开几道缝隙。   很久之后,他透了一口气。   他开始向着来的方向走回去。   快走到客栈了,忽然听见旁边巷子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说,“沈大哥,你为什么从来不肯回头。”   是有两个人站在巷子的那一边,平九脚步慢下来,只听那女人渐渐带上哭腔,“我爹叫我嫁人我不肯,是因为我一直在等你啊,你到底觉得我哪里不够好,你告诉我好么?”   被问的那人终于开口了。   他嗓音很淡薄,道,“我说过,不要再跟着我了。”   这说话倒是很有某个人的风格。   平九隐去声息想等这两人走过去。   突然那男人冷喝一声,“什么人?”   然后平九看着沈浩轩一跃而上了屋顶,方才正有两个鬼鬼祟祟的黑衣人在那里一闪而过。   凭沈浩轩的脚力,要追那两个人并不十分费功夫,只是不知道大晚上的打扮的如此怪异,到底是什么人。   平九从拐角走出去,那沐姑娘仍在原地怔怔出神,见他出现了,忙擦了一把眼睛,勉强笑了笑,“陆先生怎么也出来了?”   平九点头见过,道,“出来醒醒酒。”   沐姑娘脸上突然一红,有些尴尬道,“那先生刚才……听见……我们讲话了?”   平九道,“方才这里除了姑娘,还有别人吗?”   沐姑娘一笑,脸上多了些黯然,“每次丢脸的时候倒都叫先生遇见了……或许彭大哥说的没错,那个人的心真的是石头长的,这种人大概是不会懂情爱的滋味吧。”   平九也没说什么,只是道,“沐姑娘,夜深了,在下送你回去吧。”   其实此处距离客栈也不过几步路,邻近时却觉得客栈里面的声音不太对,明明人还未散,然而气氛有些安静的过了头。   平九与沐姑娘二人并行,还未走进门,空气里的一丝味让平九皱了眉,进去一看,原先喝酒作乐的人们眼下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无声调理,功力稍低一点的已经开始面露痛苦之色了。   平九一出现,青岳派的一众当先发现了,一个个面露喜色,此次聚会皆是各帮各派的年轻一辈,没有师傅们坐镇,各位小辈中了招也是不敢轻举妄动。   平九走过去,见周围只有凌越枫没怎么喝酒,两人也比较熟悉,平九一边询问刚才发生的事情,一边给他诊脉,凌越枫说,方才大家都玩的好好地,突然一人倒地了,旁人起先还以为是喝酒的缘故,但紧接着数人无故倒地,大家这才觉得酒水出了问题。   但察觉的时候,为时已晚了。   平九听过,皱着眉头又搭了一遍脉,道,“这毒,跟前些时日下在你那位师兄身上的毒,是同一种。”   如此一听,青岳派回想了一下,人人跟着愤怒的拍桌,“又是万魂教这帮人在捣乱!”   在座皆为正教传承,一听是有名的魔教作案,讨伐声一呼百应,若不是身上还带着毒,怕是要直接冲出门去砍人了。   这毒虽是致命的,但并非无解,且对于平九而言不算难解,只是要挑身上三个穴位放血,并且需要有人看着熬药。   算来在座中毒有近一百号人,要救治起来十分耗时。平九先挑了卫辞书几人的血,算是年轻辈内功比较深厚的,他们现阶段还算能自由活动,平九将药方写了递给凌越枫,布置这几人去找药材煎药。   然后他便从地上躺着的几位开始放血。   不多时沈浩轩也回来了,手里拎着两个人往地上一摔,周围能活动的人立刻七手八脚的把两个昏迷的人用绳子紧紧捆起来。   沈浩轩没喝酒,身上自然也没沾毒,只是环视一圈,便看向了正在拿着针挑血的平九。   他走过去,冷冷的问平九,“现在我做什么?”   平九用布擦掉手上的血,顺着人躺的方向一指,“看看谁撑不住了,运功给点力气。”   话音落了,见旁边人一步未动,平九抬头,眼睛向沈浩轩,却见沈浩轩那张脸上难得带了一丝发怔的神态,也在看他。   平九目光一错,道,“有什么问题吗?”   沈浩轩动了一下。   声音如旧,“没有。”   如此忙完已是第二天的晌午了,凌越枫在平九耳边抱怨了许久,说万魂教此次袭击没头没尾的,总让人放不下心,抓来的两个万魂教弟子除了说是遵从上面的指令外,什么都问不出来。   平九就着井水洗了手,见大家互相搀扶着散的差不多了,便跟凌越枫说了一句,“早些休息吧。”然后就上了楼。   ————————————分割————————————   平九算是在三更半夜被吵醒的。   从开门的架势来看,很容易辨别是谁来了。   平九很困,趴在床上半睁着眼,见辰昱玉冠束发,暗青色貂裘拥簇在身上,就这么毫不客气的推开门,风尘仆仆的直接踏进平九屋子里。   他一边走进屋,一边手指搭上了斗篷系紧得带子。   斗篷滑落,就那么随处丢在地上也不去管,带着一股子刚进门寒深露重的气息,他走到平九的床前。   修长的手指又搭上了绣着暗纹的外衫。   平九这下彻底醒了。   抬手拦住了辰昱脱得没剩多少还在继续脱的衣服,平九表情都震惊了,“你做什么?”   辰昱眼神冷冷的看着平九,继续脱掉了最后一件内衫,半裸着上半身就往平九身上压过去,“睡觉,不行么?”   平九往辰昱的肩膀上一招,可刚刚摸到那发烫的皮肤时,这手就有点下不去了。   这要真的想避免肌肤相亲,难道要他去拽人家的裤子吗?   辰昱一只手撑在平九的耳侧,倾身上了床。   平九双手放下,索性就这么躺着了。   然后一个散发着人体温度的身体靠近过来。   辰昱大概是真的累了,进门那脸色差的就跟几天没睡觉一样,手臂在平九身上一搭,不多时便没了声响。   平九不知是昨夜什么时候睡着的,醒的时候,感觉身上有点沉。   过了几秒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人。   辰昱仍是一只手臂搭在平九身上,整个人靠的很近。   平九把他的手臂放到一边,见他仍呼吸绵长,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平九从床上起来。   穿好衣服,平九突然向着门口看了一眼。   打开门,就见凌越枫正站在门口想要敲门,被平九撞上,尴尬的笑着收回手,“那个,那个陆先生,他……”   平九看了一眼凌越枫,然后向站在凌越枫身后那个人看去。   沈浩轩也正在看着平九,他扬起手,那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日解毒的药方,问平九,“你写的?”   平九看沈浩轩那个眼神,头疼的感觉又上来了。   旁边凌越枫还在努力的解释情况,“那个……沈师兄今天突然找我,说要找陆先生,要亲自拜访陆先生,问我陆先生在哪间屋子住,我就带他来了……那个那个……”   平九抬手打住凌越枫的话,道,“是我写的。”   沈浩轩定着看了平九片刻,上前一步,向着平九侧脸下颚的一个地方摸去。   曾经一起长大,沈浩轩连他陆秋鸿的易容术怎么贴法儿都是知道的。   平九心里微叹了口气,站着没动。   然而沈浩轩的手最终没有碰到平九的脸。   因为身后一个人出现了。   辰昱只松散的披上一件外衫,走到平九身边,看了一眼,道,“朋友么?”   沈浩轩的视线凝在辰昱脸上看了好一会,视线略略滑到领口,才又转回到平九脸上。   他收回了手,道,“陆,先生么?”   平九还未作答,便见沈浩轩先一步负手退开了。   他眉峰带霜,转身离去时,嗓音比平时更低一分。   似乎还带了一似若有若无的自嘲意味在里面。   他道,“我还当你真死了呢。” 第54章 第 54 章 第五十四章   沈浩轩走了,凌越枫站在原地还有些摸不清状况。他挠挠头,只觉得刚才这三人之间一时陷入沉默时,那气氛突然就变得诡异了起来。   但要真要让他说,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索性向平九一拱手,凌越枫也道了别。   辰昱倚在门边上,听见平九关了门,他脸上那似笑非笑也敛了去。   他面无表情的盯着前方。   片刻后直起身,走到平九身边,手搭上平九的肩膀,“再陪我睡一会。”   平九视线挪到他脸上,他眼下还有淡淡的青色,即使有掩饰,困倦依然挥之不去。   辰昱大概真的很累,原地站了一会见平九没有回复,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平九,视线一撞,他道,“还是说你想出门?”   平九动了一下,他伸手握住辰昱的手腕,刚抬起来就听辰昱声音彻底冷下来,“你想去哪?”   平九头疼的揉了下额角。   他放下辰昱的手腕,道,“你睡。”   说着,他绕过辰昱向门口走去,打开门时察觉辰昱仍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又回过头。   幸好是回头看了这一眼,依平九对他的了解,就皇帝陛下此刻脸上不知道想杀谁全家的可怕表情,平九也觉得此时有必要说一句话。   平九道,“我就是想到楼下叫点吃的送上来,这也不行?”   再出门时,平九觉得好笑。   他还能去哪?   难道还真追上沈浩轩再解释上一番不成?   他又不傻。   况且也确实没什么好解释的。   平九下楼去了。   点了两样小菜,又点了一壶酒,摸口袋的时候发现出了点问题。   平九又顺着楼梯走上去。   推开门,见辰昱笔直的坐在椅子上也没睡,平九状似无意的咳了一声,“那个,你带钱出来了么?”   辰昱原本阴沉着脸,目光突然一停。   平九从怀里掏出自己彻底瘪下去的钱口袋,放在手里垫了垫,有点无奈。   辰昱看着平九的钱口袋,视线偏移开。   不知为何就有些趋于缓和了。   从怀里掏出一张不知什么面额的银票,往桌子上一放,只是声音还有点扭不过来的僵硬感,“多几个菜,我吃过再睡。”   平九也不跟他客气,拿了银票就下了楼。   银票随手交给店小二,平九选了几个荤素搭配,又道,“哎等等,酒要换成最好的。”然后从腰上别下酒葫芦,“把这个里面也装满了。”   店小二拿着银票看了看数额,惊得险些没跪下去,哆哆嗦嗦的爬过去找掌柜的,掌柜的一看,跟着店小二一起打了个激灵。   两人走到平九面前,掌柜手里托着那张银票,颤着音儿道,“这位客官,您这哪是吃饭啊,您这是要盘下我这个店啊!”   平九这才看清楚了银票上面的面额,见掌柜伙计脸上诚惶诚恐的为难之色,平九一时语塞,还是拿了银票又上楼去。   再进门时,辰昱已经站到了窗边。   阳光照亮了大半侧的白墙,他身形修长挺立,背对着松木制的门,指骨分明的手搭在漆了黑墨色的窗沿上。   若不是身上气势太过锋芒逼人,他本比自己的年纪看上去还要再年轻一分。   见辰昱已经转过身来,平九只得把手里的银票提起来给他看,“还有面额小一点的吗?”   辰昱抱着臂靠在墙上,瞥了一眼平九,“朕就带了这一张银票出来,你自己看着办。”   平九:……   平九还是跑了一趟钱庄。   兑出几颗金元宝和一些碎银子,银票也让人依价换了面额,再回去时,饭菜都上来了。   平九进屋落了座,桌上摆好了四菜一汤,显然是出锅不久尚且热气腾腾的样子,平九提起筷子,夹菜之前还看了一眼辰昱,“怎么,你不吃么?”   辰昱依言也捡起了筷子。   他夹起一片青笋,放进盘里,却看着没有动。   那目光如沉潭,片刻后,突然道了一句,“再过一个月便到除夕了。”   平九将菜送入口中的动作一顿。   他一下一下的嚼着口中的青菜,又喝了一口汤,没有答话。   辰昱的筷子在空中停了几秒,开口时,语气中难得带了一丝迟疑,“你可愿随我回京过年?”   “啪”的一声,平九将汤碗放在桌子上。   两个人一时间陷入了莫名的沉默之中。   就在辰昱渐渐皱起眉峰,想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平九却先一步开了口。   他淡淡道,“行啊。”   辰昱瞬间抬起头看他,不吃惊是不可能的,“你愿意?”   平九笑了一下,“过年么,这有什么。”言罢,又道,“不过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两个条件,当然了,这只是我希望。”   辰昱伸手握住了平九的手,他明显的克制了一下,却依旧有些用力,“你说。”   平九笑容顿了一下,没有再推开他的手,道,“第一,待武林大会结束,我要去处理一些事情,我希望你能先回京,并且不要让你的人再跟着我了。”   见辰昱微皱起眉头,没有立刻答话,平九又道,“我既然现在答应了你,那我就不会食言,你也不必给我什么信物,除夕夜之前,我会绕过所有人的视线去皇宫找你,我要是真的不去,你再派人抓我也不迟。”   辰昱薄唇微抿,思索再三,才皱着眉缓缓道,“第二个呢?”   这么说便算是答应了。   平九觉得松了口气,提起第二个,说实话,他一时间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组织了一下语言,平九道,“你也知道,沈浩轩他认出我来了……”   话才刚刚开了个头,平九便觉得那握着的手劲儿猛然一增,辰昱就差没把平九的手给捏碎了,“你要去办的事还跟他有关?”   平九立刻面不改色的答道,“没关系,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好么?”   辰昱一张脸阴晴不定的,平九继续道,“沈浩轩他既然认出我来了,就绝不会再装作不认识一样,我希望这几天无论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不要为难他,也不要为难昆山派。”   辰昱放开了平九的手,霍然站起身,几步走到了窗前。   片刻后他转身,冷冷的笑了一下,方才谈妥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你替他担心什么?”   平九仍然坐在桌前,他其实有点没想到辰昱会对第二件事有这么大的反应,只道,“就这两件事,你能答应我,我就进宫陪你过年。”   辰昱脸上那一丝冷笑也收敛了,在爆发的边缘,他的嗓音反而淡下来,“陆秋鸿,你拿他威胁朕?”   平九感觉这理怎么越讲越不通了,他揉了一下额角。   平九道,“首先,我要做的事跟沈浩轩一点关系都没有。”   “其次。”平九心思一转,突然抬头,目光沉静的看向辰昱,“你不答应也没关系,你想逼我,大不了我一走了之,这天下仍然是很广阔。”   平九看见辰昱落在身侧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   看来这次谈判,多少是有些把握。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我的更新频率其实是周期性的。。。 第55章 第 55 章 第五十五章   但具体能定下几分心,平九说不准。   辰昱攥实了那轻颤着的手,再缓慢的松开时,已恢复如常了。   他道,“你也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答应你。”   平九看他,“什么条件?”   辰昱把某种情绪压了下去,但收敛的不完全,仍旧有几分难以平复的气息从动作里带了出来。   他走到平九面前,撑着桌子突然俯身下去。   身体上的气息无征兆的包围过来,平九呼吸一窒,几乎是不能克制的侧了下脸。   紧接着,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吻轻轻地落在了平九的嘴角上。   “咔嚓”一声,平九手中的筷子被捏成两段。   平九的瞳孔颤动了一下,他无言站起身。   辰昱看着桌面上破碎的竹筷,面无表情的勾了下唇角,“十年前,忘得干净的是你,四年前人间蒸发的是你,以下犯上,放肆的口无遮拦的也是你,陆秋鸿,别忘了,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平九勉强的稳住了情绪,转身时,辰昱正站在面前。   辰昱捏住了平九的下巴,额头靠上平九的额头,却眼底渐渐逼出了一层梦魇般的阴影,道,“如今,谁准你这么躲着我了?”   平九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没有后退,也没有再避开。   他整个身体显得有些僵硬。   然后平九缓慢的,清晰地,抓住了自己的思绪。   他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他也很清楚自己想要摆脱掉的是什么。   平九半睁着眼睛,他脸上没什么情绪的时候,显得有些冷峻。   平九是厌倦了去猜测别人的想法。   但他知道辰昱此刻需要什么。   这很奇怪。   他竟然知道如何使这个人平复下来。   平九缓慢的抬起双手。   一只手覆盖在辰昱的后背上,另一只手轻抚上他的腰。   他想他需要适当的妥协。   而这种妥协在现阶段是必要的。   平九轻轻地拥抱住他,细微的调整了一下心态。   随后声音缓下来,一如从前,“好吧。”   平九道,“你答应我便好了,阿昱。”   辰昱却无防备的气息一顿。   这称呼隔得年月有些久了,辰昱根本没想到平九会突然这么说。   他双手用上力气抓紧了平九后背的衣服。   片刻后额头抵在肩上,他道,“明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有时候,我真是恨不得……”   我恨不得打断你的腿。   废了你的武功。   剥夺掉你的整个世界。   再把你困在只有我能看见的地方。   辰昱双眼充着血丝暗沉沉的,薄唇一动,却没有再说下去。   平九察觉到他气息有点不太对,在他后背拍了拍,道,“怪我,我以后不说了。”   辰昱半抬起脸喘了一口气,抑制住有些失控的情绪,半晌才道,“你说的以后哪一个作数过?”   平九被问得一时语塞。   遂有些无奈的开了口,“你都是做皇帝的人了,还跟我计较这个?”   话罢,忽然想到什么,平九道,“你还有件东西留在我这了,那个扳指,你记得吗?”   说着,平九想从怀里找出来,却面前这人半点也没动,两个身体贴合着什么也拿不了,辰昱把脸压回来了,声音有些奇怪的低沉,“不要了。”   辰昱感觉眼前有黑色的轮廓在侵蚀。   有一个声音。   就贴在他耳边。   不厌其烦的,不受控制的重复着。   它说。   哪怕你再恨我。   我也恨不得毁了你。   再占有你。   ————————————————分割线———————————————   平九再次遇见沈浩轩是在送信回来的路上。   他给薛老怪寄了一封信。   这江湖总少不了薛老怪的眼线,平九要给他递口信不算太难的事。   他往回走的时候,先是看见了青岳派的一众在街边围着,有人回头时眼尖的看到平九路过,顿时喊了一声,“那不是陆先生吗?”   方宇鸿也在那群人里面,看见平九在那里连忙走过来,“陆先生在这就好了,刚才还想托人去客栈请你呢,你快来看看,这有一位小兄弟遭了人暗算,有点不大行了。”   平九走过去一看,发现昆山派几人也站在里面,沈浩轩赫然在列,他冷冷的扫了一眼平九,背过身去。   旁边几位昆山派的人比较了解沈浩轩,知道平时要在他脸上发现一点表情就是难上加难,何况是眼下这种给人甩脸色看的情况?简直是百年难得一见,一时间是又吃惊又茫然。   平九也很无奈,他看了一眼地上的人,脸色发紫,已经陷入昏迷了,于是问旁侧的人,“带了匕首么?”   旁侧的人纷纷找了一圈,其中一个人在人群中喊道,“没有匕首,只有短刀可以吗?”   平九一招手,“拿来吧。”又道,“找个人去隔壁借点火和布条来。”   然后又看向笔直的站在一侧的沈浩轩。   沈浩轩察觉到他的视线,身体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来,眼色不善的看着他,“做什么?”   平九道,“那个药单你还留着么?”   沈浩轩顿了一下,偏开视线,再开口时感觉有些勉强,“留着。”   平九点头,“你照着药方再去抓点药过来,药店离这挺远的,你速去速回啊。”   沈浩轩握紧了腰侧的剑。   随后冷冷一哼,他一跃跳上了屋顶,几下子就从大家的视线里淡出去了。   昆山派的一众弟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再看向平九的眼睛里简直不是崇拜可以形容了。   苍天啊,沈师兄还有这么听人话的时候吗?   这要是让经常被他无视的师傅看见怕是要气的吐血。   这还是他沈浩轩吗?   方宇鸿也蹲在平九旁边,问道,“陆先生,又是那个毒?”   平九应了一声,方宇鸿摸着下巴琢磨,“真是奇怪了,这万魂教就剩了这一种□□了吗?这还没完没了了。”   平九道,“这花鸠毒是厉害,而且毒发较快,救治不及时就有危险了。”   不多时旁人把火把和不带都拿过来了,平九将短刀在火烧烤了几遍,然后手腕一翻,快速精准的在这人身上挑出三处血花。   方宇鸿这一看都有些惊住了,对平九道,“陆先生……你这刀工,好厉害啊!”   平九取过布条将这人的伤口简单一包扎,还未开口,却人群中突然又一个苍老的声音开口道,“老夫听闻,近日里,有我药谷一位记名弟子,在雁城行善积德,为我药谷博了一番好名声。”   平九抬头,见一个白发老头自人群中走出来,他手拿着一个比人还高的木质权杖,胡子全白了,却衣帽整洁,自有一番道骨仙风的气度,继续缓缓道,“这花鸠毒,是只有我谷内门弟子才有机会习得的巫毒之一,而我谷内门弟子一共不过三十二位,这位小兄弟仁心仁德,但恕老夫直言,你怕是并非我药谷中人啊。”   老者此言一出,在场众人诧异声此起彼伏。   平九表面上不动声色,看了这老头一眼。   细细一辨认,便记起来了,这老头乃是药谷青木堂堂主,郑傅腾,这人曾与陆一品曾有交往,所以平九也与他有数面之缘。   如此倒是有点难办了。   本以为这次武林大会就可以用这个身份糊弄到底了。   周围议论声纷纷,平九还在暗自思忖办,沈浩轩正巧回来了。   他翩翩落地,衣袖随着一扬,然后将药包随手丢给平九。   沈浩轩这人眼神不太好使,也看不出周围气氛有什么变化,平九接下药包,那郑傅腾又向沈浩轩道,“这位想必是昆山派的沈小友了,不知可否方便,把药方子借老夫一看?”   沈浩轩没动,瞥了平九一眼。   这药方子早就给众人传了一遍了,再遮也没什么好遮的,平九道,“郑先生想看,不如直接看药把。”   郑傅腾接过药包,辨认了一番,突然脸色微变,看着平九一字一句道,“你跟陆神医是什么关系?”   即使去世七年,江湖中也只有一个人,可以被药谷都尊称上一声陆神医。   如此一讲,全场哗然。   沈浩轩往背后的木桩上一靠,他抱着剑,静静地看着平九。   众目睽睽之下,平九站撑着膝起身来,看向郑傅腾,道,“郑先生,别来无恙了。”   郑傅腾仔细的看着平九的脸,犹疑道,“你,莫非……”   平九十分平静的抬起手。   从侧脸撕下一张柔软的ren皮面具。   那面具下,是一张清俊卓然,眉目绝尘的脸。   昆山派的有个人率先认出来了,有些不敢置信的道,“陆、陆、陆秋鸿?陆大哥?”   平九道,“是我。”   刹那间,原本嘈杂的街道变得无比寂静。 第56章 第 56 章 第五十六章   陆秋鸿三个字一出现,对于江湖中无数用剑的修士而言,无异于一颗巨石投入水里。   全场先是一片安静,几秒后,人声哗然沸腾!   天下第一剑客,陆秋鸿。   对于江湖而言,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传奇!   平九站在人群里。   摘了面具之后,原本平凡无奇的一张脸,突然就变得极为出众了。   只是他的脸上仍旧神色寻常,没有阔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别的多余的情绪。   如此一衬,眉目分明,倒显得有些不易近人。   方宇鸿原本就站在平九旁边,满脸呆滞,发现平九一转过头来,立刻跟被点着了一样往后猛跳两步,“等等,陆先生?你就是那个陆、陆……不对啊!你不是不会武功吗?”   一听见不会武功,沈浩轩在旁边特别没有眼色的冷笑了一下,他这一笑惊得原本就目瞪口呆的昆山派师兄弟们更加惊了。   祖师爷爷在上啊!沈浩轩他还会笑的吗?早知道今天出门就该看黄历,这到底是犯了什么邪了……   平九看了沈浩轩一眼,见他靠在树下抱着剑,端的风华清傲,唇角一点弧度还未完全抿了去,恰似年少时的好心情。   平九心中一丝感慨漫上来。   自数月前与辰昱在嘉康一见,他就知道这一日迟早要来。   陆秋鸿会重见这天下的光明。   而过往的一切,早晚要有一个了断。   平九对方宇鸿道,“方兄,隐瞒了这么久的身份,对不住了。”   那方宇鸿反而受宠若惊起来,“陆先生……额不是,陆大侠,陆大侠你这话言重了。”   郑傅腾摸了把胡子,向着平九道,“老夫原先还当着是什么人呢,原来是陆小友你啊,你我也是好多年未见了,乍一看,老夫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平九抱拳,“郑前辈,有礼了。”   郑傅腾一摆手,“诶。”示意平九不需这样礼数,又道,“陆神医当年对我药谷很照顾,可惜他老人家仙逝的早,否则……唉。”   几人在街上稍作寒暄,见周围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平九等人也不再原地站着给人当猴看,纷纷告辞了。   若是对于陆秋鸿这身份反应最大的,朝夕相处的青岳派还在其次,首当其冲的就是昆山派。   平九刚回客栈还没落座,门口只见“唰”的一下飞进来一个人,手指指着平九哆嗦了半天没出声,最后半天憋出三个字,“好哇你!”   来人正是曾平,恰巧徐如懿也在下楼梯,一看曾平红一块白一块的样子直接笑了。   曾平被这么一笑更是怒不可遏,指着楼上大骂,“徐胖子,你给我闭嘴!”   然后手继续在平九面前抖,“好哇你,这一走七八年,江湖上有人传你早死了,可想你陆秋鸿是什么人啊,谁能奈你何?你说你活着也就活着罢了,怎么江湖上一点你的风声也听不见,让不知道的人听了去,还真当你……!”   平九开口道,“曾前辈,这……说来话可长了。”   曾平哆嗦着的手突然一停,一时间也忘了继续生气,十分惊奇的看着平九,“你都会喊我前辈啦?这才几年不见,说话这么规矩了?”   说话的功夫昆山派其余弟子一股脑的全涌进来,彭书远一看见平九人都呆了,“老天爷,真的是陆大哥你啊,怎么会是陆大哥你啊?”   平九目光落到一众瞠目堂舌的昆山弟子中,点头示意道,“经年一别,大家都还不错。”   如此一说,众人纷纷有些激动,逐一上前打招呼。   平九站在人群中,听着周围嘈杂的声音,一抬头,看到辰昱正站在二楼。   他一身墨色的外衫配着白色内衬,也正在看着这边。   二人目光对了一下,平九收回目光,跟周围几个人浅聊了几句后,从人群里退出来,向着楼梯走了没两步,一把入鞘的长剑挡在自己面前。   平九抬头,见沈浩轩站在他身侧,手里一把剑横在他面前,淡淡道,“既然回来了,不去练练?”   平九脸上犹豫了一瞬间。   沈浩轩抬剑的动作跟着一顿,他平日里对外界向来迟钝,这回倒是有所察觉,他看了平九一眼,然后转身向一个方向看去。   这一看就再没转过身来。沈浩轩在楼下,辰昱在楼上,两人隔空对视了足有好几秒。   然后就见沈浩轩将手里的剑往平九身上一压,平九接过来,沈浩轩顺势放开了手,率先一步踏向前,“走了。”   平九手里拿着沈浩轩的剑,再抬头往上看时,辰昱已没站在原处了。   平九环视一圈,索性跟着沈浩轩一同出了门。   刚走出门去,便见沐姑娘正等在那里,一看平九二人走出来了,先是向前走了一步,看着沈浩轩欲言又止,然后又看了一眼平九,小声嗫嚅道,“陆先生……您就是那位陆秋鸿陆大侠吗?之前……多有得罪……还望……不要介意……”   她越说声音越小,眼睛偷偷的去瞄沈浩轩,却发现沈浩轩常年不见表情的脸上此时却微微皱着眉。   平九察觉沈浩轩略有些不耐烦的站了一会,还没听沐姑娘说完,便对平九撂了一句,“前面等你。”然后旁若无人的一跃上了房顶,姿势潇洒俊逸,几个起落就已经是很远的地方。   那沐姑娘也没料到沈浩轩突然就走了,呆站在原地话也说不下去,不多会眼便泛红了。   从二人站的位置来看,倒好像是平九把那姑娘弄哭了似的。   好在彭书远比较反应比较快,一看这个情况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把人拉倒一边去,顺便还对着平九使了个眼色。   平九跳上屋顶时,才想起来自己似乎是有段时间没用过功夫了。   沈浩轩本也没有走远,他站在一个亭沿上,见平九临近了,他静静看过来。   平九把剑丢给他,道,“去哪?我可没有剑的。”   沈浩轩随手接过剑,“不切磋。”   这个态度让平九反而有些意外,“那你叫我出来干什么?”   沈浩轩看了一眼下面街市,人群攘攘,道,“我知道有家店的酒很烈,两条街外的包子也不错,我那天见了便在想,若是换成你在,你一定想来。”   平九表情一顿,不自觉微笑开了,“你倒是懂我。”   沈浩轩目光在平九脸上停了一秒,道,“你这么笑还算有点样子。”   平九没说话,只是笑容淡的很快。   目光容寂,又带上一分思绪。   片刻后他道,“走吧,来了就没喝过什么好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留言和支持,也感谢御用小玛丽丢的四个地雷!   话说昨天做梦老神奇了……竟然梦见平九和辰昱了,脑洞大开,两个人去了一个什么领主的地盘上,有一个施了魔法的叶子摸了平九的脸一把,结果事后那截叶子连着树杈都被辰昱砍了……   醒来美了一番,赶紧过来更文…… 第57章 第 57 章 第五十七章   平九随沈浩轩走进一个小巷,这是一家比较小的店面,横竖不过三四张桌子,旁侧雨棚搭笼在一旁,将这方寸的空间半围起来。   平九二人选了一个靠路边的桌子坐下,随后店家上来一盘炒花生和几样下酒菜,便去打酒了。   此时天色尚早,天空竟淋淋的下起小雨来,乌云遮住日光,远山被蒙上一层雾纱。   沈浩轩坐在他对面,二人阔别数年,昔年的习惯仍保留了下来,沈浩轩不是不沾酒的人,他只是不常喝,况且他这人喝酒有个讲究,他酒量不错,但是不喝快酒。   酒壶酒盏端上来之后,平九替二人逐一倒了一杯,道,“你们在雁城待到几时?”   沈浩轩品茶似的抿了一口酒,道,“后日便走了。”又向平九道,“你有什么打算?”   平九举起酒盏,小巷湿润的街道迎风一股潮气扑面而来,他道,“我要回一趟雁鹿山。”   沈浩轩喝酒的手势一停,“往西走么,那真不巧了。”   平九道,“怎么了?”   沈浩轩道,“最近魔教四处滋事,掌门派师傅带我们几人继续南下,我本以为你若无事,就邀请你一起来。”   平九放下酒盏,道,“腊月我还要去一趟京城,大概是来不及了。”   沈浩轩没料到似的一顿,视线落到平九脸上,审视般凝了片刻,道,“回京?”   平九神色坦然,“是。”   沈浩轩见他这副样子,心里大致有了些猜测,只是面如冷川,片刻后道,“有件事,我要提醒你,这魔教几年前与京城有一定的往来,近几年虽销声匿迹了,可眼下突然出现,一定还跟朝廷还牵扯着什么勾当。你此行若是去京都,不要大意。”   朝廷?   平九第一反应便是与辰昱有关。   但影楼于辰昱,就好比神机门于辰始祖,是稳固的势力,一门足以。这魔教如此的行事作风,对辰昱而言,似乎有些画蛇添足了。   沉缓的一番思索,平九道,“我知道了。”   沈浩轩冷冷看他一眼,“知道还去?”   正有几处雨滴斜洒进了屋檐里,平九替自己斟了一杯酒,不接他的话,只是自顾自道,“陆某这辈子,该作为的不作为,该悔恨的时候没有恨,天下之大,不过是从一个囚笼飞进了另一个囚笼,如此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沈浩轩落下酒盏,“陆秋鸿,你这个人。”   平九闻声抬眼,看沈浩轩手中端着满满一杯酒却不喝,伴着这细雨微风的清透醺意,道,“时隔多年再相见,众人以为你变了,可你骨子里还是一点未变。平远山出事了,我不问,江山传言纷扰,我亦不信,你不说便罢了,任旁人说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比不得我亲眼看见你还活着。”   沈浩轩将手中的酒盏移出桌沿,酒水倾倒而下浸入土里,淹没在淅淅沥沥的雨水声中,他笑了一下,带着些许的自嘲意味,道,“哪怕你我今生,不过这手中的一杯酒。”   杯子放下来,平九看了这酒盏片刻,道,“沉歌,这酒真的不错,可惜终究殊途无归,不属于我啊。”   沈浩轩看着平九面前的那杯酒。   水面古井无波,映着外面丝丝连绵的雨线。   他突然携剑站起身,看着屋檐外的景色,淡淡道,“你又何必这么对我说?若有一朝你当真受困,那论到底,也是你不愿再走罢了。”   随后一步踏入蒙蒙雨帘,身形渐渐消失在潮湿的雾中。   平九却坐在椅子上未动,耳畔雨声滴滴答答的响个不停,很久之后,他动了一下。   平九转头问店家,“请问,这附近可有铸剑的地方么?”   ————————————————分割线————————————————————   平九再次出现在街上,已是夜深人静。   此时雨还未停,接连下了一整天。   平九浑身被淋得湿透,雨水浸湿了打绺的头发顺延而下,闪电一过,在黑夜中映照出他清俊分明却又沾满雨水的脸。   平九正提着新剑往住的地方走。   这是一把十分普通的剑,刀刃锋利适中,长度比常规的剑稍稍偏长一点,铸剑的做工虽是一般,但材质尚且不错。   在临近客栈的一条巷子里,平九脚步稍作停留,他在雨中将剑抽出剑鞘,缠着白色碰带的左手触碰到剑柄,然后手掌顺着刀身一寸一寸丈量下去。   摸索到底时,天上又是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剑刃银素色的刀身,也照清了平九一双映在刀刃上的清寒卓绝的眼。   既然用回了陆秋鸿这个名字,那身边就该有一把剑。   平九是这么想的。   虽是冬季,大雨瓢泼,但平九有内功护体,他并不觉得冷。   说到底,一个名字,一个姓氏,并不能代表什么。   自陆一品死后,平九不愿意面对的,不是陆秋鸿这个人,他改名换面也不过是想避开现实。   其实沈浩轩说的没错,平九的被动真正来源于作茧自缚,他那百般无奈的的困境,是他为了摆脱陆一品的恩情而自甘受困。   平九是这样一个人,他生性自由潇洒,武功超绝,若真如从前般心无牵挂,便是生死也尚且不能困他分毫,又何况区区囹圄之灾。   更又何况是,一个人呢?   平九站直了立在雨中,突然手腕一转,剑锋直破雨帘,一声清脆的剑鸣震荡在空气中。   先是平淡无奇的一个起势,随后剑气一变,突然就变得惊动了起来。   断水剑法之所以闻名“断水”,是因此剑法静动兼备,静若归根落叶,动若百丈断潮,这剑一招一式看似不快,实则逼剑出芒的一瞬间极快,一滴雨水从剑锋中截断后,平九抬眼,转身挥剑而出,立时天地间的雨水自平九周身轰然一震,一个清晰的长截面自密集的雨帘中横扫而去。   雨水停滞一秒,复又倾盆落在他的身上。   平九神色淡漠的在原地站了一会,突然察觉到什么似的,他看了一眼前方,遂收起了剑,然后顺着拐角走到客栈前。   那屋檐下站了一个人,他一袭深色外衫,唯独冷着一双眼,在漆黑的雨夜中几乎分辨不出来身形。   平九看着辰昱,辰昱也在看他,面无表情,却又神色平静。   平九走了过去,满身淌着水的狼狈,他开口道,“回去吧。”   辰昱抬手撩起平九额前被打湿的碎发。   鹰隼般的视线落在平九眼底,一片漆黑,他们两个人面隔着面,却一如四年前,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自平九白日跟着沈浩轩走的那一刻,辰昱胸腔里的那一团阴霾就仿佛炸开了花,骚动着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辰昱是费了很大的心力,在抑制住自己的毁了眼前一切的欲望后,才仅仅是伸出手臂,不顾雨水泥泞的拥抱住平九的身体,一个满怀的气息包围过来,他的呼吸终于沉下去一些。   而平九被动的接受了这个拥抱。   对于平九而言,他现在站在笼子里,离那广阔自由的天地间,仍有一座手做的囚牢。   片刻后平九侧头低声道,“走吧。”   话音落了,却身上的力气不见松下来,隐埋在看不见的地方,平九神色有些淡淡的。   他想。   终有一日,一切都会得到解脱。   这看似牢不可破的囚笼,也会被他亲手斩断。   到那时,辰昱,你这双手所及之处,将不会再有我的地方。 第58章 第 58 章 第五十八章   平九定在了两日后走。   正比昆山派离开雁城的日期晚一天。   这两日,慕名来访的人有点多,平九也就没有再留在这间客栈。   向相处了十几日的青岳派道了别,自从陆秋鸿的身份公布了,大家知道平九出行多有不便,也就不再挽留了。凌越枫原先还常来找平九,近几日人一多,他倒不怎么来了,即使是平九从客栈走的那天,他站在人群里,也还有些不太好意思上前来。   直到平九临走时向他点头示意了一下,凌越枫这才有些羞赧的抱了下拳。   萍水相逢,算是就此别过了。   随后的两天,平九住进了一个宽敞清净的院落。   院子里尚且还残留了一点有人居住过的气息,桌椅厨具一应俱全,篱笆栅栏上挂着新鲜的果蔬,甚至还有几味可以当做食物的药材,从摆放来看,倒是跟平九在嘉康的那间小屋有些相似。   平九走进这间临时盘下来的院落时,辰昱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   石桌上一个紫砂壶,光泽暗哑细腻,壶身古朴莹润,单是那其中一杯茶盏的做工,也看得出十分名贵。   辰昱空着一只手放在茶杯旁,见平九来了,他食指和中指在桌上轻轻一点,眼睛看着平九,茶杯中热气腾腾的水雾浸散在深冬的空气中。   平九一言不发的坐到辰昱对面,拿起茶饮了一口。   入口清香凌冽,回味带着一点点甘爽,放下杯子,平九慢慢叹了一口气,道,“好茶。”   辰昱闲着的那只手半撑住自己的脸,“黔北特供的一批茶,这是天下最好的雀舌。你喜欢么?”   平九将那茶杯往桌上一摆,道,“你既说了天下最好的,我怎么会不喜欢。”然后又环视了一遍这个院子,“不过暂住两日,你这未免有些太费功夫了吧。”   辰昱不为所动的站起身,“进去看看。”   平九于是随着辰昱进了屋。   室内采光通透,家具摆设却十分简朴有序,平九视线从门侧旁挂着的两个酒葫芦移开,挪到寝居,有几件小物件他都十分熟悉。   平九捡起椅子背上的斗笠看了一眼,颇有些无奈道,“这个你拿来做什么?”   那日走得匆忙,嘉康那屋子里的东西平九什么也没动,此时反倒出现在了这里,不说意外是假的。   辰昱从身后抱住平九,低缓道,“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想,不如全搬过来。”   平九活了这么些岁数,自然立时就明白了辰昱的心思。   辰昱这是在讨好他么?   可想而知皇帝陛下怕是从没替别人做过这种事,所以大概也不懂,哄男人和哄女人,手段是不一样的。   平九有点想笑,还真就低声的笑了出来。   辰昱靠在他身后,试着平九胸腔闷闷的一下一下的震动,问他,“你笑什么?”   平九道,“我是没想到,原来你这种人还会替别人费这种心思,实在是太让人意外了。”   辰昱手上紧了一下,半天没说话,平九转过身去,见辰昱冷着一张脸,平九问他,“怎么了?”   辰昱语气不善,“你不喜欢?”   平九脸凑上前,仍带了一丝温和的笑,“我看看,生气了?”   平九气息靠近了些,辰昱浑身的气势也有些绷不住,只道,“成何体统,你……”   话音未落,平九在辰昱眼角留了一个轻吻。   辰昱几乎是怔住了,察觉了转过来时,平九已经撤开了唇,只是脸仍旧靠的很近,声音带了一丝柔情的暗哑,“别生气了,这些我都很喜欢,好么?”   辰昱目光陡然烫了一下,难得的避开视线,道,“还有厨房你没看过。”   平九站直了身体,看着辰昱离去时尚且还有些僵硬的挺拔背影,脸上的笑一点点淡下去。   无论是装的还是真的,论风月情场上这点手段,陆秋鸿早在二十岁那年就混迹的通透。   七分凭忍耐,三分尚且存着真情,至于能让辰昱让步到什么程度,那就看造化了。   ——————————————————分割线——————————————————   冬季的天黑的早,天边火红的夕阳一旦烧起来,挨家挨户的灯火也就跟着点亮了。   平九在厨房里切好了菜,去院子里的篱笆上拿挂着的葱,再往回走时,辰昱又跟着在他后面进了厨房。   两人在这相处了大半天,事情没做什么,但辰昱似乎总不太想一个人在屋子里待着。   这厨房并不小,即使两个大男人站着仍然宽敞,平九左手拿着葱,右手拿着菜刀,看辰昱一身华服站在那里,他大概是几乎没来过厨房的人,随便走动起来都让人觉得突兀,更别提能下手做点什么了。   平九翻转了一下菜刀,利索几下切好了葱,道,“想吃什么跟我说,你去等着吧。”   辰昱却不答话,站到平九身旁仔细的看了一眼平九切菜,倒是平九回过头来看他,“怎么,陛下又突然对做饭感兴趣了?”   辰昱视线从案板上移到平九脸上看了一会,“不要这么叫我。”   平九把手上的葱装到一个小碗里,自若调弄起酱料来,“这好办,你想我叫你什么?你还是要告诉我我才知道,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是不是?”   辰昱被他这一通话问的不说话了,片刻后才又道,“陆秋鸿,你故意的是不是?”   平九被他这么连名带姓的一叫,忙抬了一下手,“好好,你别恼,我以后不开这种玩笑就是了。”   酱料弄完了,又去抱了些柴火来,辰昱仍站在原地没动,在平九背过身蹲下去烧柴火的时候,听到身后的人脚步动了一下,说话声音也不怎么清楚,“我没恼。”   柴火慢吞吞的烧着了,锅还没全热起来,平九一边看着火一边站起身,问他,“什么?”   话音刚落,平九的手臂被人拉住。   平九半转过身,映入视线的从慢慢燃烧的炭火变成了辰昱的一双眼,眉眼敛去了往日的凌厉,偏偏还如沉塘里的一汪月色,他道,“朕没恼。”   平九看着他停了两秒。   然后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刚刚那句也是逗你的,你是不是怕我以后都不跟你开玩笑了?”   辰昱手上紧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平九手上沾着碳灰,锅开了手臂还被人攥着,只得退两步走到辰昱身边,安抚性的去吻了一下辰昱的鬓角,“好了,我手上不干净,你在外面等我好么?”   辰昱却更用力的握住了平九的手臂不让他抽身离开,侧脸蹭过来吻住平九的唇,吻完了低低的喘了一口气,连眸色都加深了,“不做了,好不好?”   平九索性就这么让他拽着,也不去管锅了,“你不喜欢我做的饭?”   辰昱烦躁的抿唇,“不是!”   平九空悬着一双手看他,语气颇有些无奈的纵容,“好了,听话,这锅都烧开了,再不管它都要烧穿了。”   这天底下有胆子跟皇帝说听话的大概也就眼前这一位了,偏生这人没什么自觉。   片刻后,辰昱被平九软磨硬泡的说了一通,终是向外走去。   走到门那,一脚踏出去了,还不忘撂下一句,“你快点做。”   平九在后面喊了一声,“知道了。”   真等饭菜全上桌了,皇上已经在大堂和厅堂之间走了三个来回了。   平九把碗筷拿过来,见辰昱仍站在一旁,道,“站着不累吗,来,坐。”   平九给他舀了一碗鸡汤,辰昱坐下喝了一口,平九问道,“好喝么?”   辰昱眼底思绪翻涌,“很好喝。”   平九道,“怎么,宫里的御厨不和你口味?”   辰昱放下勺子,“那些残羹剩宴,朕一口也咽不下去。”   平九摇着头笑,“也不至于如此吧。”   等两人吃完了饭,时辰已经不早了。   平九将切剩的菜和瓜归置到一旁,辰昱就抱着臂站在厨房门口等着,都收拾完了,洗干净手,平九放下卷起来的袖子,“走吧,这里还挺冷的。”   辰昱跟着平九走出厨房,道,“后天一早你就要走么?”   平九知道他指的什么,道,“怎么,舍不得我走了?”   辰昱落在身侧的一只手掌微微张了一下,却没有答话。   平九又道,“说好了,我从这里走后,不要找人跟着我啊。”   话音落了,却仍然得不到回复,   平九这才回过头去看他,道,“阿昱,你答应我了。”   辰昱那只手猛然攥紧,盯着平九看,“离除夕还有一个月,朕要知道你的消息!”   平九转身站在辰昱面前,静了片刻,道,“你要食言么?”   话罢,见辰昱仍然抿着唇沉默,平九也不再说话。   只是刚转身半步便被人拦住,辰昱猛然扣紧了平九的手臂,“等等!”   他哽了一下,似在平复情绪,然而开口时嗓音仍然有些不平稳,“朕答应你。”   平九看着一旁的篱笆栏,身段立的笔直,眉眼在月色下自有一番不近人情的清寡,没有开口说话。   整个气氛一时间都有些冷下去了。   然而辰昱慢慢的从身后抱住平九,深喘了一口气,道,“平九。”   平九半晌没说话,辰昱的脸色有些不太对。   片刻后平九叹了一口气,道,“阿昱,你知道我不喜欢这样的。”   见平九语气恢复平常了,辰昱缓了缓,道,“若朕方才说的是不呢?”   平九无声勾了一下唇角,“我大概会直接走。”   察觉到腰上的手臂瞬间勒紧了,平九轻拍了拍辰昱的手背,“给我一个月的时间,除夕之前我一定站在你面前,好么?” 第59章 第 59 章 第五十九章   从雁城走的那天早上,平九起的很早。   平九下床去捡衣服,随之听见身后有人坐起来的声音。   辰昱的目光很清醒,他看着平九整理好带走的东西,穿好御寒的外衣后,走下床,一只手揽在平九腰上。   平九顺势握住他的手,握在手里的这只手骨骼分明,修长坚硬,问他,“怎么不再多睡一会?”   辰昱没什么情绪的开口道,“睡不着。”   平九停了几秒,才低下头,单拉着辰昱那只手放在自己的唇边。   他轻轻的吻了一下辰昱的手。   却见辰昱的那只手突然就攥实了。   他扯着平九的衣襟往下一压,在平九的嘴唇上用力一咬,再张开嘴,用唇舌一点点的把那层溢出来的血迹舔干净,血里还掺杂着极细微的一点异香。   等两个人稍微拉开点距离时,平九用拇指指腹抿了一下下唇,还是有些渗血,“你这爱咬人的习惯还没变啊。”   辰昱松开了平九的前襟,却眼神带了些戾气的盯着平九看,“不要让朕等太久。”   平九跟他微微一笑,“放心吧。”   推开门,冬天肃冷的气息顿时涌入屋内。   此时正有风过,平九一步踏出去,青袍衣摆随着高涨,背影嵌在屋外金粉金沙般的日光中,有一种春光乍泄的吞没感。   辰昱倚在门旁看着他走远,眼底的光沉下去,又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撕裂感涌上来。   他皱起眉峰缓慢的捂住胸口,无声的咳嗽了一下,血气瞬间弥漫在嘴中。   四年前露宿山间小屋,平九半挽起袖口出门打水,身后夕阳无限烟霞,背影与如今何其相似。   可又不同。   这次平九即使带笑,却没有再回头。   ————————————————分割——————————————————   曾经的习惯使得平九做一切都水到渠成一般自然,即使有些迎合的成分在里面,平九觉得没漏下什么破绽。   两日的相处下来,可以说是除了有意识的没做到最后一步,平九表现的一直很稳定。   从他本人的角度出发,很多时候,他并不是爱笑的人。   那看似无意的笑只是一种伪装手段,有利于让别人放下戒备。   也仅此而已了。   下的这番功夫并非不值得,从辰昱手里争取来一个月的空闲时间实属不易,平九的时间很紧。   有件事,平九眼下只是有一点猜测,他现阶段还没有很明确的思路。   他还有很多东西需要核实。   抵达雁鹿山的时间是从雁城出发的两天后。   平九在山上那个破茅草屋找到薛事安时,他正在摆弄自己新得来的一个拐棍。   薛老怪坐在藤椅上看平九来了,也不惊奇,也没什么额外的表情,只是向他招招手,“来,小秋鸿,你过来。”   平九走过去在他旁边站住,薛老怪拿着那个拐棍捅了捅地,然后也站起来,“你传信上次跟我说的那个事啊,我查了,还顺便查出点别的东西来,要不你先猜猜?”   平九道,“有话直说,我猜不出来。”   薛老怪点晃着手指指了指他,“嘿,你这个小没良心的!”结果看见平九却一愣,"额,你嘴怎么了?"   前两天被咬破的血痂还没全长好,平九用手指摸了一下,还有点疼。   薛老怪等半天,见平九根本没有开口的迹象,索性没好气的开门见山了,“行了行了,算我老人家不跟你计较。我知道你想听什么!你之前不是信上写你觉得那万魂教的来路不对劲吗,你别说,还真是不对劲,你知道这玩意儿之前搅和过什么事儿吗?四年前的那场党争夺]权,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前太子,安王一手培育起来的势力。”   平九皱着眉头没说话,他觉得既然万魂教跟朝廷有牵连,那么与安王相关也并不意外,但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通,这事儿薛事安既然能查到,辰昱怎么可能不知道,还会放任这么个邪教嚣张到现在?依着辰昱的手段,不可能的。   果然听薛老怪又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肯定在想,皇子党争一向把对方查的知根知底的,瑞王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东西存在,对吧?这事说来也奇怪,当年登基前夕,别说万魂教几天之内灭门,单是卫王的老窝都让人抄了个底朝天,瑞王派去的人他能不知道吗?他当然知道,只不过有些势力太小他懒得过问罢了。辰家人这种赶尽杀绝的性格估计是骨子里带的,瑞王辰昱不例外,他甚至做的比他爷爷还绝。”   平九思索一番,道,“如此说来,万魂教是一个不应该再存在的门派,却为何近些天如此嚣张了起来?”   薛老怪用手指搓着下巴,“奇怪的地方就在这,四年前新帝登基,反党余孽杀的干干净净,那下手是真狠,怎么反倒从半年前开始,莫名其妙的,皇帝放手不管了呢。”   平九意外道,“他不管了?”   薛老怪砸吧砸吧嘴,“照你的说法,万魂教在雁城基本上属于折腾到皇帝眼皮子底下去了,你跟他待了这么多天,你看他管过吗?你觉得他要是插手这万魂教还能再活的过一天?而且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你知道我阴差阳错的查到什么消息了?”   平九问,“什么消息?”   薛老怪道,“安王辰琛还活着。”话音刚落又补了一句,“虽然跟死了也差不多。”   平九被他这一个停顿弄得更没有头绪,“到底什么意思?”   薛老怪继续道,“这辰琛你也见过,他以前中过暗算,身体早就不大行了,当年卫王辰藿在谷河首当其冲的死了,安王却从开始打仗的时候一直没露面,人消失了,也不知道真死了还是活着,不过那时候瑞王心里也有数,就算不杀他,任辰琛自己也活不了几年,可能就放他自生自灭了。如今么,大概是辰琛的时限快到了,才会又凑了一个万魂教出来露露脸面,具体想干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过么,还是我说的那句话,这皇帝就突然就转了性了,虽说区区一个万魂教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但是眼下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撒手不管,还真不是他的作风,我怀疑这里面肯定还有什么猫腻。”   平九这样长的一番话听下来,心里大概也有了方向,道,“如此说来,安王肯冒这样的风险,一定是有他的目的。”说着,平九提起了剑。   薛老怪一看平九作势就要走,忙拦住他,“哎哎哎?你干嘛去啊?”   平九道,“这万魂教的老窝现在在哪?我要亲自去看一眼。”   薛老怪纳闷,“你闲的没事去找他们干嘛啊?”   平九沉默片刻,突然回身看着薛老怪,问他,“你可曾想过为什么事到如今,辰昱仍不肯放过我?”   薛老怪张了张嘴,却临时想到什么,没再说话。   平九收回视线,看着前方,道,“因为他时至今日仍以为我是这天下最后一个伏人的血脉。四年前他逼我至绝路,是因为我的血有用,四年后他这般纠缠,还是因为我的血有用。我了解辰昱,禁军虎符这样大的势力,若放任其流失在外,绝不是他的作为。”   停顿片刻,平九神色冷静的开了口,“可你我都知道,我的血对他没有用。”   幼时那浓郁到发腥的草药味仿佛一闭眼就还在眼前。   平九道。   “因为我不是伏人。” 第60章 第 60 章 第六十章   时隔这么多年,薛事安没想到平九还会自愿提起旧事。   他还以为平九就打算这样一辈子了。   要陆秋鸿亲口承认他不是伏人,这句话的分量没有人比薛事安更清楚,所以就冲着平九能说出口,薛事安想,那就爱干嘛干嘛吧。   无论是对于曾经陆一品做的事,还是瑞王辰昱做的事,这句话一出来,至少代表着平九已经在开始想办法让自己走出去。   这就是个好兆头,总好过年纪轻轻的就整天学个老头一样隐姓埋名,活也没有个正经八经的活法。   薛事安觉得他这两年也是操碎了心了。   而对于平九而言,他自己心里清楚。   早在陆一品去世的第二年,平九为了找回下山失踪的陆明潇,无意间打听到了几十年前的江湖秘辛,一场令人振聋发聩的灾难便开始了。   至今为止震颤了七年,也该停了。   当年辰始祖在位,神机门被朝廷遣散之前,曾有一部记名册子,册子上记录了当年现存所有伏人的名字,宗脉,家庭成员,其中甚至包括了有孕在身但尚未出生的孩子。   伏人治国时崇尚药理,伏人的子女自小便能辨百草,后来被辰始祖圈禁在神机门沦为辰家御用的血药引子后,仍会有一部分伏人在神机门中做一些研磨草药,记账打扫这类的下等奴才做的活。   曾经的陆一品便是在神机门做事的一类人,他原先的姓名已经无法考究,伏人亡国时陆一品年幼尚且不记事,在神机门长大后,与同是伏人的妻子相爱,孕有一子,孩子即将临盆时却迎来辰始祖驾崩的消息。   这对于所有活着的伏人都是一个噩耗,因为辰始祖生前最后一道圣旨,就是要杀光记名在册的所有伏人。   当年那场腥风血海的屠杀对外没有传出半点风声,只是陆一品与妻子有贵人相助,所以侥幸逃脱,但又因妻子体弱,颠簸半路难产离世,最终只留下先天有些不足的女儿和陆一品两个人。   后来陆一品又在这位朋友的帮助下,千辛万苦摆脱了追兵,却心里始终惦记着那记名册上有自己与孩子的目列,因为知道辰始祖是这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狠毒作风,尸体不见,记名册上的名字就不会被划掉,只要记名册上还有名字,那辰始祖传下去的人皮卷轴就永远像一把利刃一样悬在陆一品和他女儿的头上。   幸运的是当年逃离时陆明潇尚未出世,记名册也不知道这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只是留了这样一个名额。所以陆一品与友人一商计,决定以防万一,用伏人古书上一个失传很久的换血法子,找人代替这一个名额。   后来安顿之后,陆一品江湖游历时,偶然在闹饥荒的地方收留了一位险些饿死在流民堆里的小男孩,便给他取名叫陆秋鸿。   陆秋鸿就这么被陆一品带回了平远山。   换血方子是早就已经找好的,早先带陆秋鸿刚上山的那几年,因顾虑小孩体弱,并没有实施,只是等陆秋鸿的身子养实了,给他偷偷喂了点毒,再以治病为由进行换血,百种毒yao为料,辅佐数十种补药以温火煎熬,再以陆一品自己的血为引,九死一生的法子,能活下来,这一身的血便算是成了。   许是命硬,还真让陆秋鸿熬出来了,自此之后陆一品待他果真如己出,教他习医,逼他练武,身体经过淬炼之后的陆秋鸿习武潜力更是完全被激发出来,再加上陆一品那些稀世补品不要钱一样的不要往他身上猛灌,陆秋鸿的修行几乎是一日千里。   后来陆秋鸿江湖成名,无数请帖递到眼前,只是念着师傅的一句话,出门在外若是受伤流血,不要站在别人身边。   陆秋鸿出入江湖时,也隐隐的听过伏人的传说,他虽是被陆一品换了血,但本身并不是伏人,只是勉强有了伏人血脉的特征,伏人的血有异香,但陆秋鸿的血气味更淡,并且带着一丝草药味,伏人的血能解百毒,陆秋鸿的血却只能在短时间内压制住毒性,但这其中的差别十分细微,所以即使不同,只要暴露了就不会有人怀疑他陆秋鸿伏人的身份。   陆秋鸿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但是想清楚了,依然觉得无所谓。   陆一品是伏人,这个陆秋鸿早就知道,他自小只以为是因为当年治病的缘故,师傅以血为引,才使得他的血的变得与常人不同,后来功夫长进了,人也看得开,他有把握不暴露身份,也有把握即使暴露了身份也逃得掉,索性就没怎么放在心上,他想走江湖的生生死死乃是常事,是伏人也罢追杀也罢,都是命中的劫数。   他只是担心有朝一日身份暴露,师傅和师妹会受他牵连。   师傅对他是救命之恩在先,养育之恩在后,即使为了他们,陆秋鸿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想曾几何时,陆秋鸿断了肋骨仍肯爬起来练剑,为的不过是看见那片雪地里,陆一品颇为赞赏的一个眼神。   所以陆一品的死,对于当年的平九,无异于天崩地裂的一个打击。   陆一品死了,陆秋鸿恨意难平,在复仇途中却无意间得知了伏人那本记名册子的存在,后来他接中了寒蛊的陆明潇回平原山,又在陆一品的书房里,找到了一张夹在书页中的古方子。   那时陆秋鸿才突然明白,原来当年他不是生病。   陆一品也不是为了给他治病。   陆一品带他回来,养他成人,是为了给陆明潇做一个挡箭牌。   他希望的是有朝一日陆秋鸿客死他乡时,那记名册上会划掉带有陆明潇的名额的那一栏。   再后来,陆秋鸿割开陆明潇的手腕,以鲜血为引渡过来半个寒蛊到自己身上时,疼的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他想当年那么挨过多刀怎么没觉得,原来伤口可以这么疼。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陆秋鸿早些年所有的意气风发,纵横江湖无往不利,为的不过是让他师傅骄傲。   可那个人永远也不会为他骄傲。   从他幼年濒死之际看见一个人向他伸出手时,陆一品就等待着他会死去的那一天。   ————————————————分割线————————————————   元旦一过,日子步入腊月后,但凡有人烟的地方,这过年的氛围逐渐跟着浓厚了起来。   眼下是新帝登基的第五个年头,按照往年的习惯,腊月二十六之后便不再上早朝,上从王爷府邸下到小老百姓,各家各户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忙的马不停蹄。   如今是太平盛世,与热闹非凡的街道相比,皇宫内院反倒显得有些冷清。   这诺大的皇宫里只有一位主子,但凡这位主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宫廷内外的奴才们大气儿也不敢喘上一口。   今日正逢曾经的十三皇子,如今的誉王辰景进宫探望皇太后,他年仅二十,刚刚及冠,与当今皇上的交情自小就不比别的兄弟,又是当今皇太后亲生的儿子,即便是在宫里乱走也没个人敢拦的。   辰景去探望完了皇太后,便向着皇帝的御书房走去,还没走近就见门里门外一众奴才瑟瑟发抖的跪倒一片,就连处事圆滑一向不怎么挨骂的桂公公此时也趴在地上,誉王辰景稍微琢磨了一下,便知道里面的形势八成是不理想。   誉王辰景一向是大咧咧的性子,他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他这个七皇兄,此刻看这情形,长眼的人都知道皇帝肯定在里面发火,让他直接走进去他还是真有点发憷,但辰景这趟也不是自己来的,他身后还领着太皇后的宫女和嘱咐奴才带过来的一些点心,就这么不告而别也不合适,思前想后也只能让人通报一声,硬着头皮上了。   走进去,见辰昱一身明黄色龙袍立在一旁,神色阴沉的看着窗外,辰景也没敢再多瞟,作势就要往下跪,“臣弟……”   辰昱打断他,“免了,你怎么来了?”   辰景道,“这不是快过年了吗,我来看望看望母后,母后说……”一边说一边瞄,见辰昱听得心不在焉的,神色间也丝毫不见缓和,不由得话锋一转,有些谄媚道,“皇兄,这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又惹你生气啦?”   一句话问完,辰昱依旧冷着脸眼皮也不多抬一下的,辰景也不指望能从辰昱那得到个什么反馈,索性去压榨旁边跪着的太监,“来你说说,是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玩意儿今天惹得皇上不高兴?到底惹了什么事,快说!”   旁边的太监哪经得住誉王这么吼,哆哆嗦嗦的就把自己伏的更低,叫道,“皇上饶命,王爷饶命啊,小的,小的今日将太医院的药趁热端过来,皇上……皇上……”   再往后的话就说不清楚了,辰景顺着那块地毯看见了一个被打翻的瓷碗和撒了一地的棕色药汁,心里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皇帝不耐烦喝药,这是困扰整个太医院多年以来的难题,也不是什么小秘密,只是眼下听这太监结结巴巴的叨叨了半天,看辰昱那个紧皱的眉头约摸着他的耐心也已经顶头了,辰景还真怕皇帝今天一时不爽砍掉几条人命去,连忙打发一屋子奴才走了。   待一众人走光了,辰昱沉下一口气,转身问他,“今天什么日子?”   辰景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的发蒙,掰着指头算了算,才道,“额,应该是,腊、腊月二十八?”   辰昱摔下一本册子,却是冷冷的往外看了一眼,“两天么。”   辰景见辰昱的眼神不善,心里也有点发毛,两人这么多年的兄弟,辰景对他的七皇兄还算了解,知道每当辰昱摆这么个脸色的时候,再往下肯定没什么好事,他也就没敢问辰昱在这琢磨什么,两天又是啥意思,反正怎么也不关他的事,连忙找了机会告辞了。 第61章 第 61 章 第六十一章   辰景从御书房退出来,就见桂公公低眉顺手的站在门边上,桂公公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察言观色的本事一向通达,最是明白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什么时候该办什么事,他眼下带着几位奴才守在门外听吩咐,见辰景迈着步子走出来,忙上前一步恭敬地行了礼,“誉王殿下可是要回府了?”   辰景在门口抻了下胳膊腿,道,“本王走了,你差人去跟太后报一声,让母后也过来劝着点,这总不吃药也不是个法儿啊,唉,唉。”   桂公公顺从的应了一声,然后吩咐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去传话。   辰景嘱咐完事情,看了眼颜色不早了,就往出宫的方向走,走到御花园时,却见一处亭阁旁莺莺燕燕的几位聚在一起,以淑妃为首的后宫嫔妃们正在后花园散步,可除了曾经的瑞王妃宋淑瑶之外,别的几位辰景还真叫不太上名字来,不过既然见到了,也没有不打声招呼就走的道理,于是辰景走上前去,带着笑道,“见过各位皇嫂了。”   淑妃今日穿着一身淡紫色明丽的衣裙,玉钗束发,衬的整张小脸粉艳艳的动人,又带着一身华贵的气质,她回脸见到了辰景,眉眼温婉一笑,“誉王不必多礼,一段时间不见,愈发英俊了呢,眼下还没成家吧,可有看上了哪家姑娘?”   辰景自小往瑞王府跑的勤,与宋淑瑶十分熟悉,此刻半是尴尬的一笑,“皇嫂就别开我的玩笑了。”   旁边一位身段高挑的妃子侧过身,柔声笑道,“以誉王如今身份,要找一家门当户对,又知书达理的姑娘,可是要好好挑上一挑了。”   辰景辨别了说话这女人几秒,后知后觉的才认出来是尚将军加的小姐,如今这后宫跟个摆设似的,辰景也记不住这人到底是什么位分,越听这帮女人唠家常就越头疼,心想还是赶紧撤了吧,嘴里应着说,“嗯,也不是不行,就那个……各位娘娘,天色不早了,臣弟就先……”   话未说完却被宋淑瑶截住,她大概是看出了辰景想溜的念头,开头道,“誉王先等等,看你这来的方向,可是刚从圣上那边过来的?”   辰景眼皮一跳,就见这话题一提起来之后,周围几位娘娘的眼睛立刻多了些不一样的神采,这寒宫苦守的日子不好过啊,皇帝对后宫不上心,以至于大家一视同仁,想争宠都没有个对象。如今这话题一提起来了,辰昱不用想都知道她们想打听什么,他光想想后宫这些破事就十分头疼,这几个女人的心思他辰景都知道,皇帝能不知道吗?   辰景支支吾吾的道,“是……那个,刚从御书房来。”   宋淑瑶凝神听着,道,“皇上近来可好?”   辰景道,“还不错,就是今天发了火,我怕待久了也被迁怒,这不赶紧的就溜了出来……几位娘娘若是关心,不如等皇上消了气再去看看吧。”   宋淑瑶神色黯淡下去一点,道,“本宫明白了。”沉静片刻,转身吩咐道,“派人去给皇上送一盏银耳玉露羹,就说是本宫……不,不要银耳玉露羹,皇上不喜甜的,还是让御膳房小火熬一碗冬瓜乳鸽汤送过去,就说……什么也不必说了,直接送过去吧。”   辰景见再没他什么事,找个由头就走了。   他一出宫门,就找人牵了来自己那匹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从皇宫门口一直飞驰到西市,在一家极上等的酒楼门前驻下了。   如今誉王地位尊贵,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整个北青横着走都没人敢管,不过辰景天性活泼好动,脾气大大咧咧的,年轻也没什么架子。他今天在这约了人喝酒,三楼一上去,冯将军的嫡子冯恒松,右丞相的二公子刘廷述都已经在雅间里等着了,三人年纪相仿,从小一起搅和没少惹事,此时相见互相打了声招呼,就坐在桌前你一言我一语的喝起酒来。   冯恒松支着筷子跟辰景打趣,“怎么,圣上之前给你布置的那个接待使团的活,你有主意了?”   辰景瞥他,“我哪有什么主意,我看你俩倒是可以给我出出主意。”   刘廷述幸灾乐祸的笑,“你今天出宫的时候比平时晚了点,别是没想出点子,被皇上给骂了吧。”   辰景没好气的白他一眼,“要是不本王今天溜得快,还真不一定好那么容易脱身,本王友情建议啊,最近皇上心情不太好,建议你们回家都劝一劝自己的老爹,那些个不中听的话在早朝上就少说两句吧,别上赶着去找骂。”   冯恒松摇头道,“你这忠告来的未免太晚了些,我听我爹说,这两天在早朝上遭殃降职大臣少说也有三五个了,各家大臣憋着那些不中听的折子都不敢奏了,大家先紧着过一个好年再说吧。”   刘廷述接话过来,“可不是吗,唉,好在世天佑我北青,整一年都风调雨顺的,唉,真要说起来,还是多亏了当今圣上治国英明,誉王你说是不是啊?”   辰景特别不屑的瞄他,“我皇兄当年镇守边关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吃奶呢,刘廷述你少在这拍这些没有用的马屁我告诉你。”   包房里没外人,三人说话也不顾及,刘廷述贼笑道,“是是是,对了,赶着今天誉王大驾光临,我特地派人请了池方苑的头牌来给咱们助助兴。”冯恒松也是知道这个事,老早就站到了窗户跟前,此时招呼道,“嘿,这不轿子来了吗。”   辰景也凑到窗边去看,“池方苑的头牌?你别说,本王还真没见过。   辰景这一眼看下去,不仅仅是看到了一座轿子,还看到了轿子旁边立着的一个包子小摊,老板正热心的帮一位客人用纸袋子裹了几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进去。   那位接过纸袋子的客人此时侧对着辰景的视线,头上戴了一顶久经风霜的暗色斗笠,腰侧别着一把十分普通却略有些长的剑,这人衣着平凡无奇,本没什么特殊的,却在抬手时偶然乍现出一股子令人心惊的气势,转瞬即逝,让辰景简直疑心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扯扯旁边的刘廷述,指过去道,“唉,你看这人,是不是有点奇怪?”   刘廷述随意一瞥,客人正低声向着店家道了谢,然后伸手递过几块铜板,刘廷述道,“啥?你说买包子这个?有啥奇怪的,不就一平头小老百姓吗?你认识?”。   辰景皱着眉不说话,却见这人转过身向着街的另一个方向走去,在某一个瞬间,辰景看到了这个人的侧脸和一双沉静如霜的眼睛。   几乎是电光石火间,辰景从久远的记忆中想起了这么一脸,转念间,御书房那把一放就是四年的黑色长剑也浮现在脑海里,辰景仿佛突然受惊一般,一连退了两步才堪堪的站住了脚。   刘廷述和冯恒松被辰景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见辰景脸色发白似的表情,冯恒松忙去扶住他生怕他摔倒,刘廷述也顾不得跟他开玩笑了,道,“阿景你怎么?你怎么一副见鬼了似的,你可别吓我啊?”   辰景憋了好久吐出一口气来,表情拧的十分诡异,道,“别说,还真见鬼了……” 第62章 第 62 章 第六十二章   那日在楼下撞见,誉王喝酒也没什么心思了,回家之后,辰景先是连夜差人找了个驱邪的道士跳了一晚上大神,然后第二天下午又急匆匆进了宫。   不管那日撞见的究竟是人是鬼,联想到御书房里那把有故事的剑,辰景都觉得这事有必要跟皇帝说一声。不过转念一想,皇宫是这天底下龙气最旺的地方,一般的孤魂野鬼就算进的了城门,也近不了皇帝的身啊,誉王就带着如此杂七杂八的念头进了宫。   进宫一看,宫里早就忙翻了天。   因为皇帝和嫔妃们一年到头鲜少有机会坐到一起吃顿饭,宫里上到贵妃下到太监宫女,为这顿一年一度的团圆饭都准备的十分卖力,要说最闲可能就是他誉王了,他地位崇高,又不求恩宠,大年二十九仍旧有特权,可以不紧不慢的进宫,在正阳宫门前等人传声。   不多时太监便出来传话了,毕恭毕敬的让辰昱进去面圣。   腊月天寒地冻,辰景这一路揣着袖子也冻得够呛,一进屋连忙往炭火盆的位置靠了靠,行礼道,“臣弟拜见皇上,吾皇……”   话还没说完被辰昱抬手打断,辰昱站在桌旁,他穿着一袭明黄色的锦缎龙袍,披着一件玄褐色的貂裘斗篷,绒毛细腻柔滑,做工极为尊贵有致,问他,“有什么事?”   辰景仔细的看了辰昱一眼,见他眉目间神色淡淡的,只是看上去有些疲惫,不像是心情很糟的样子,斟酌着开口,“皇兄,这事儿说来你可能不信,臣弟昨天见着个人,一时间也想不起来他叫什么了,唉不,也不一定是人……”   辰昱本就没什么耐心,他手里握着一把折扇,听他辰景说了两句眉头便皱起来,折扇在桌子上一点,道,“朕看你还是不够忙。”   辰景这一听差点吐血,连忙道,“别别别,皇兄,我是想说那个,那个。”他的手往外指划,也不知道在指啥,“你书房那个剑,你快扔了吧,别引来啥不干净的东西啊!”   辰昱一听目光立刻停住了,他笑了一下,却声音不似表情那样心不在焉,“是谁跟你说闲话了?谁敢动这把剑一下,朕要他命。”   看皇帝不像是随口说说的样子,辰景这下真有点不敢说话了。   却见辰昱上前一步,嗓音轻淡却带着让人无法回避的重量,道,“谁?”   辰景苦上一张脸,知道今天自己八成是没好果子吃了,只得把实话说出来,“回禀皇兄,不是别人……是臣弟昨天在西市酒楼上吃饭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在一个卖包子的小摊前看见了您以前的一个暗卫……叫,叫什么我忘了……也或许可能是我看错人了?再不成,多半真就是鬼了……”   辰景前言不搭后语的说了半天,越说远觉得自己是没事找事,却见辰昱握着折扇的手却突然顿住了,沉默片刻,轻声道,“平九?”   辰景一拍手,“对,对对对,是这个,皇兄当年跟我提过这个人,说他功夫很好,我当年跟他交过手,所以印象比较深,但是这人……这人不是四年前为救驾死了吗?”   不然……   辰景脑子里想了一下接下来的思路。   不然他若活着,救驾有功,什么荣华富贵不是戳手可得,却为什么这四年音讯全无,只留了一把剑在皇帝的御书房?   即使救驾有功,一把死去的侍卫的剑出现在御书房,这就合理了吗?   不合理。   这一切都不合理。   辰景悄悄地抬头看了一眼辰昱,却见辰昱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脸上难得有一丝走神,他把折扇抵在桌子上,眼色像往常一样深沉,却不像往日那般厌烦阴郁,仿佛身体里有一道看不见的气被打通了,即使没有笑,辰景却觉得皇上的眼睛里亮起了一丝十分轻微的光。   辰昱道,“朕知道了,你回去吧,明天记得来吃饭。”   辰景似乎是不可思议的呆住。   这,这就放他走了?   什么也不问了?   但他看皇帝转身,明明表情没变,却不知道怎么的,辰景莫名的就觉得皇帝的好转了。   而且还不是那么一星半点的好转。   这个认知简直不亚于誉王昨天在街上撞鬼,他简直怀疑皇帝今天是不是也中邪了。   但是他没胆子问。   —————————————————————分割————————————————   皇宫里的大年三十,张灯结彩,喜气热闹,祥和的气息中又带着皇宫华瑞的尊贵,年夜饭极其丰盛奢靡,山珍海味更是不在话下。   皇宫嫔妃不多,加上太后和誉王在位的几位尚且年幼的王爷郡主,堪堪坐了大半个厅,皇帝领酒开席,大家这才纷纷动了筷子。   今日难得团圆面了圣,各宫嫔妃可以说是使了浑身的解数来装扮自己,各个争奇斗艳,缤纷一片。   从淑妃跟皇上敬了酒之后,众妃子们见皇帝没有拒绝,也都小心翼翼的跟着敬酒,时不时地说一句好听话为的不过是皇上能多看自己几眼。不过皇帝今日大概是心情不错,他也不制止,只是脸上一直有些漫不经心的神色,喝多了一些酒后,目光不似往常那般迫人,渐渐地就漫开了一些醉意。   皇帝看上去在想什么事情,送到面前的酒来一杯喝一杯,来者不拒,最后还是太后出声提醒,众人这才不再递了。   歌舞进行到一半后,皇帝站起身,他走的时候身体晃了一下,旁边一位离得近的妃子连忙伸手要去扶,却被皇帝冷冷的甩开,“滚。”   那妃子脸色一白,眼泪立刻就溢上来了,却不敢再动,皇帝除了最初晃的那一下之后,便步子稳了下来,只是走的有点慢,淑妃在旁侧柔声道,“皇上这是要回哪个宫?桂公公,还不快跟着。”   辰昱皱着的眉松开了,他似乎恢复了一些神智,他看了宋淑瑶一眼,然后眼里带了些压力向后看去,“朕自己走回去。”   一脚迈出去,嗓音还传进来,“谁敢跟着,朕绝不轻饶。”   除夕夜,一弯月亮眀堂堂的挂在天上,地上的前几日落的雪还没全化了去,朦胧间便想起那年封淮的一场大雪,早晨身体上还带着屋里的热气,雪握在手里瞬间就化成了一汤水,走出院子,冬日里的暖阳清冷的落在大地上,邻家有一个小孩在叫,“下雪喽,下雪喽。”   辰昱怎么会记得这些无聊的事呢?   他不记得。   没有一丝刻意去记的成分,却总是没由来的突然想起来。   就是这样一天,有一个人,他站在庭院最外面的大门前,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见辰昱迎面走上来,他别过腰侧的剑,好像笑了又好像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说,“希望来年没有这么冷的天了。” 第63章 第 63 章   凤溪宫是当今太后曾经在位皇后时的居所。因当今皇后的位置一直空着,凤溪宫常年无人居住,灯火升起来的时候,四季常青的月桂树叶随风影影绰绰,虽不至于荒凉,但在这热闹红火的除夕夜,难免也显得有些冷清。   寝宫空缺,值班轮守的侍卫也不多。辰昱走到了凤溪宫前,不知怎的就停住了,他唤人打发走了宫里轮值的太监宫女,然后只身一人走进宫里。   穿过明火煌煌的茂林长廊,踏过一潺溪渠驾着的小石桥,寝宫的大门没有关上,屋内桌面上青瓷油灯的灯芯是刚换过的,瓷釉光泽柔和,灯边草也烧得正旺。   此处静谧,除夕夜里除了隐约的几下炮竹声,连一丝一毫的人声也听不见。   辰昱撩起袍子在正门口的桌旁坐下,酒意被冷风一激也有些醒了。   手上随意把玩起一个袖珍的瓷器。   辰昱有意识的在等待着什么。   等到青瓷油灯上的芯草烧了大半,月挂危楼,从稀疏的层云中落下一片阴影时,凤溪宫的门仿佛被一阵风带上了,闭合也没有声音。   有一个人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门口。   黑色斗篷随着入门的风落下来,这人腰侧别着一把剑,他解开头上斗笠的绳结,斗笠拿在手里,随后露出一张略染风霜的脸。   那双眼睛仿佛是寒星中最亮的两颗,不自觉就会带上几近黯淡的温柔。   平九道,“新年快乐。”   辰昱盯着平九,平九把斗笠放在旁边,周身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还未完全消散,可以看得出外面很冷,平九问他,“你喝酒了么?”   辰昱把手里的小玩意随手扔在桌子上,又轻轻勾起唇角,道,“你总是在消耗朕的耐心。”   平九道,“我这不是来了么。”   辰昱神色间有一丝不清晰的情绪,他半带审视的打量着平九,没有再问他的去向,反而问他,“吃过饭了么?”   平九解开斗篷,从背后的包袱里掏出一只包好的烤鸡,几样装点好的小菜,还有一壶小酒,道,“还没。”   辰昱看着平九手里拿个酒壶有点眼熟,皱着眉头想了几秒,平九察觉到他的目光,先一步道,“这酒是刚从御膳房顺来的,闻着不错。”   辰昱站起来,晃了一下被平九抓着手臂扶住,语气尚且有些无奈,“你这是喝了多少酒。”   辰昱倾身上前,眼里含着微醺的醉意,问平九,“你怎么知道朕会在凤溪宫?”   平九道,“不知道,我是一个一个屋子找来的。”   辰昱又道,“你可知这凤溪宫是什么地方?”   平九问,“什么地方?”   辰昱的手指抚过桌面上雕着凤凰的纹路的刻花,道,“北青历代皇后都会住在这个寝宫,包括朕的皇后。”   平九也扫了一眼这金碧辉煌的凤溪宫,“你是个好皇帝,以后的皇后,也会是个好皇后。”   辰昱却视线落在地面上的一个点,“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所以皇宫留不住你,朕也留不住你。”   辰昱仍向前走了一步,平九松开了扶着辰昱的手,却见他锋锐却黯淡的瞳孔里,突然焕发出某种一意孤行的神采,他这一生还未尝过败绩,却某个瞬间仍像一只被逼至绝路的野兽,蛰伏在阴暗的角落里,不甘于慢慢腐烂,临死前带着的那一种眼神,这一瞬间他不仅看上去毫无醉意,甚至有一种露骨的清醒,辰昱看着与平九所站位置不同的另一个方向,开口道,“你记住了,平九,朕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朕只是……”   平九皱眉听着辰昱的一番话,虽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却觉得有一丝危险。   可是辰昱最后几个字只是无声的动了动嘴唇,不知道在念些什么,然后视线偏移开,围着桌子扫了一圈。   平九就看着他这一系列的动作,留神注意他接下来想要干什么,辰昱皱着眉揉了一下额角,突然手往桌子上撑了一下,平九这才上去又扶住了他,问,“你找什么?”   辰昱站的不太稳,“水呢?朕头疼。”   ……   平九这下确信辰昱是真的喝醉了。   —————————————————分割—————————————————————   平九不是第一次来皇宫,却与第一次相比有一种更甚的感觉——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就好比一只鸟非要让它学走路,老虎非要让它去吃草,离开最适宜生存的环境,活着就会变得很没意思。   除夕之后,平九被皇帝安置在后宫一个十分偏僻的小院子里,按规格来讲,大概是冷宫的才有的位置,不过内外仆从都被皇帝打过了招呼,平九不用人服侍,拿着一块进出自如的金色令牌,几天下来,去的最多的地方大概就是御膳房。   平九作息照旧,生活闲适,看似给足了自由,但皇宫这么大,来容易,要走就难了。   平九明白这个道理。   更何况皇帝这几日只字未提接下去的打算,似乎两个人就这样得过且过的混日子,皇帝也觉得不错。   这个后宫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小院子,顷刻间就变成了北青开国以来最受宠的一个小院子。   有时候平九也真的佩服辰昱用人的手段,他这么一个活的大男人凭空突然出现在皇宫里,还白白在这后宫住了十来天,进进出出这么多趟,硬是没有一个人敢在他面前说上一句闲话。   至于皇帝的那些个嫔妃,也不只是巧了还是刻意有人安排过,连个影子也没让平九撞见。   但是撞不见,不代表找不到。   平九闲散的坐在窗边的一颗矮树上,看辰昱坐屋里有板有眼的批折子,道,“当皇帝还真辛苦。”   辰昱应了一声,视线还没从折子上移开,片刻后道,“怎么,你饿了?”   平九摇头失笑,“不能老这么山珍海味的吃,再这样下去,嘴都要被养刁了。”   辰昱微微勾起唇角,道,“好吃么,朕看着都烦。”   平九稍微一撑从树上跳下来,叹气,“好吃是好吃,只是这一成不变的光景啊。”   辰昱落下笔,循声看了他一眼,“怎么,待够了?”语气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询问过之后,又道,“再过两天,朕陪你出去走走。”   辰昱脸上难得有一丝温和的神色,微微一顿,问他,“好么?”   平九道,“好啊,有什么不好的。”伸了一下懒腰,又道,“我记得你晚上有事情?”   辰昱道,“楼兰的使团来了,朕要出面,晚上你自己记得吃饭。”   平九笑了下,“我还能饿着么。”然后一跃踏上屋顶,身体在晒得十分暖和的瓦檐上躺下去。   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平九的声音懒懒散散的飘在空气里,“唉,阳光真好。”   ——————————————分割————————   是夜。   当宫里歌舞升平,楼兰进贡的队伍方才卸下来一半货物时,平九没事可做,他独自坐在院子里赏月亮。   身边墙上倚着一把剑,宽敞的空间一旦没有人就会显得尤其冷清,头顶月亮又大又圆,平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再回神时,大门已被人轻轻推开。   门外太监明显是被打过招呼了,一点有动作的迹象都没有,随后一个女人无声走进来,掀开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明丽却冷漠的脸。   平九坐在屋檐下没有动,看着这个女人走进来,眼睛随着她动了一下。   他想。   终于来了。 第64章 第 64 章   看见宋淑瑶出现在这里,平九并不意外。   平九在等着她来。   很明显的,介于皇帝最近的反常举动,这位后宫里唯一的一位皇贵妃已经坐不住了。   这个女人并不如看上去这么简单,她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除了依靠家世,还要凭着自己的头脑。早在当年她有心说动小青杏半夜来找平九,并且又在屋里被瑞王及时撞见,平九知道,这就不是一个巧合。她原本意图是营造两人被捉奸的场景,使辰昱怪罪在平九的头上,大概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这件事使瑞王迁怒了一个丫鬟,却没对平九本人产生任何影响。   平九与宋淑瑶不过几面之缘,甚至没有正面说过话,仅仅这样就能让宋淑瑶看出辰昱和平九关系并不简单,并且断定平九对她已经构成了威胁,说明这个女人不仅眼光狠辣,她的直觉还很准。   目前在这个女人的眼里,平九是敌人,更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希望消失的人。   否则,她为什么要来呢?   宋淑瑶轻蔑又带着恨意的瞪着平九,她虽收敛去了平时那副温婉的样子,却丝毫不减风韵,整个人看上去愈发冷艳了一些,她开口时语气很轻,有一丝嘲弄,“既然入了宫,就要守宫里的规矩,你什么身份,见了本宫还不跪?”   宋淑瑶这个开场白似乎说的合情合理,这让平九没由来想起当初刚遇见瑞王的样子,大概这官宦世家的子女都差不多,连做派都有点像。平九道,“如果你也希望我尽早离开这个地方,永远不再回来,那么我觉得我们可以聊一聊。”   宋淑瑶听这一席话,却不知怎的脸色突然僵硬起来,“什么意思?”   平九看上去十分的平静,道,“字面意思,即使你不帮我,我也一定会走。”   片刻后,宋淑瑶美丽的脸不受控制开始的扭曲,她眼神怨毒、不甘心,甚至还有一丝说不上来的快意,她笑了两声,“你想走?哈,哈哈哈,简直可笑至极,你要走?”   平九皱眉看了一眼宋淑瑶,他原本以为他们二人即使谈不妥,但也至少会是一次平静的对话。平九道,“怎么,你不信么?”   但宋淑瑶却丝毫没有理会平九在说什么,她不知被哪句话刺激到了,整个人突然变得歇斯底里了起来,她的声音放肆且尖锐,仿佛发现了天下最可笑的事情,然而手指抓在腰侧的锦缎上,几乎要将那锦缎撕扯断裂,她扑倒在石桌上,发了狠的地把桌子上的茶杯扫翻在地,叫道,“辰昱,你也有今天,哈哈,可笑,你也有今天。”   平九看着宋淑瑶用力到颤抖的身体,她眼里全是恨,却并不全是为了平九,因为那层恨意下面还埋着令人窒息的悲痛,她求而不得,无处发泄,日积月累中做梦都在渴望一个男人,所以即使她再有心机,再坚强,她的内心也早已溃不成军。   平九想,曾几何时,他看清了辰昱对宋淑瑶的虚情假意,却只觉得与己无关。他曾以为辰昱待他终究不同,可这天下芸芸众生,谁又跟谁有什么不同。   虽不知眼前这个女人具体在想什么,但当宋淑瑶再次抬起脸时,平九看着宋淑瑶失神却执拗的眼睛,他想宋淑瑶应该会帮他。   因为这个女人,当平九待在辰昱的身边时,嫉妒心就足以让她生不如死。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她无法想象,更无法容忍这个东西有一天会被别人尽数夺走。平九还给她,她一定要。   宋淑瑶再开口时,神色已经有些冷静了,她道,“所以呢,陆秋鸿,你有什么条件?”   平九道,“你应当知道四年前发生过什么事,在下就开门见山的说了,我只要那个人皮卷轴,拿到它,陆某立誓,他日即便客死异乡,此生也绝不再踏入皇宫一步。”   宋淑瑶听着,又开始不由自主的笑,她的笑声其实很好听,清脆悦耳,偏偏有一些惨淡,她伸手,那修剪的很好的长指甲划在平九的脸上,喃喃道,“皇上知道吗?堂堂一国之君,在你眼里还比不上一张人皮重要,呵呵,你猜他会怎么想?”   平九目光平静的看着面前的女人,道,“他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只求不受制于人,不苟活于世。”   宋淑瑶嘴唇动了一下,她收回手,却脸色更白,月色映衬着仿若美艳的女鬼,她道,“我帮你如何,你拿到那张人品又如何?”   平九道,“我会拿到,自然,这张卷轴对他很重要,而我……”   话未说完,宋淑瑶打断了平九。“你是觉得,你拿到那个卷轴,辰昱就会放过你,对么?”   她杏眼带着笑看着平九,冰冷,充满讽刺,但是声音已然柔软下来,变得与寻常无疑,在平九还未继续答复她时,她已道,“本宫帮你。”   宋淑瑶顺手整理了发冠,衣衫,逐渐展露出风雍有度的仪态,她甚至对着平九温柔一笑,“我知道卷轴在哪里,你若要走,近几日就做准备吧。”   平九目送着宋淑瑶走出门去,他心里对宋淑瑶这样喜怒无常的情绪有些摸不准,也着实没料到这次谈话竟然会进行的这么顺利,直到辰昱晚上回来,平九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辰昱一进门,满身的酒气扑面而来,他身后没有带仆从,自己把门关上,就这么倚在门框上看平九。   平九看他,道,“你又喝酒了?”   辰昱用昏暗的瞳色注视着平九,片刻后,抬起一只手,语调里都是醉意,“平九,你过来。”   平九走过去,两人原本一般高,此时因为辰昱醉酒站不稳,倚在门上矮了小半截,他等待着平九走近了,手上用力猛地抱住平九的身体,脸顺势埋在平九的肩膀上。   平九今天情绪有些乱,他一时之间调整不过来状态,面对紧贴上来的身体和耳边灼热喷洒的酒气,平九的身体几乎是不能控制的僵住了。   他视线一抖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辰昱。   装作若无其事,什么都没发生?还是装作没有伤痛,没有曾经天崩地裂的隔断,辰昱没有毁了他,他也还是当年?   不可能的。   一旦这种僵局出现了突破口,平九就不由自主的想要尽早的摆脱这一切,心里的渴望一旦鲜明,痛苦成倍爆发出来。   平九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颤抖起来,他突然发现,原来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平静,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与世无争。他是真的不恨辰昱么?不,其实他恨。   陆一品把平九的人生推到万丈悬崖之巅,辰昱毫不留情的将他推下去。   他的人生彻底被毁了,他如何不恨?   可令平九真正痛苦的不是恨。迎面上来的一个没有征兆的拥抱,酒气那么浓重,辰昱贴着平九的耳边呼吸,痛苦含在嗓子里,不比平九少,也不比宋淑瑶少,可这全然不是一回事,他道,“如果有一天,朕,不是皇帝……你还会这么……”   辰昱的话终究被他压抑着的颤抖的呼吸打断了,他抓着平九的腰,甚至被逼出一丝阴暗的恼怒,脖子里蹭上来的一滴滚烫的东西令平九不禁胸口发麻。   平九想象不到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也屡不清这到底是怎样一种情绪。   他只知道。   他要走。   但这从来都不是恨。 第65章 第 65 章 第六十五章   那夜的一场谈判就像一个节点,明明有什么东西变了,可表面上的相处仍然照旧。   若非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夜里,辰昱不怎么到平九这边来了。   白天相见,两人谈话如常,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平九不必号脉,只是单观辰昱的气色,也觉得他的身体状况有异。   莫说是比之他自己四年前的身体,就是比起平九四年前的状态,也不过是好了一点点。   平九看着辰昱没什么血色的唇,这绝对不是健康之相,但身体可以调理,只是平九不知道辰昱吃什么药,说到号脉,近几日两人的身体接触极少,即使平九有心去握辰昱的手腕,也会被辰昱不着痕迹的挡开。   如此,以目前两人的关系来看,再做就有些逾矩了。   平九索性不再过问。   辰昱晚上不来,平九能利用的时间立刻多了起来,有时平九夜里睡不着,会在宫里没有人发现的情况下暗自摸索,这几日对宫里大致的位置都有了了解,所以当宋淑瑶派人拖话说卷轴有着落时,平九没有犹豫,当夜就去西宫与宋淑瑶接了点。   宋淑瑶那日衣着不复往日隆重,褪去繁琐的衣饰和精致的妆容,整个人看上去有些随性慵懒,她将地点定在了西宫一个假山的角落,平九轻功到时,大约过了半盏香的功夫,宋淑瑶才姗姗而至。   看见平九,宋淑瑶勾起红润的唇,道,“你来的倒是早。”   平九从假山上跳下来,宋淑瑶道,“陆秋鸿,你就不想知道皇帝最近几晚去了哪里么?”   平九不想多跟她费周折,直言道,“淑贵妃,告诉我卷轴的位置吧,拿到手,我会直接走的。”   宋淑瑶美丽的眼睛泛起一丝戏谑,她冷淡的笑了两声,道,“在正阳宫,皇帝的枕头旁边,你有本事就去拿吧。”   平九抱拳,低声道,“多谢了。”   抬腿欲走,却听宋淑瑶突然开口,她盯着平九的身影,眼底带着一丝玩味,道,“陆秋鸿,既然辰昱一心要你死,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要杀了他么?”   平九脚步顿住,长久的沉默后,他眼如寒月,淡淡道,“这不关你的事。”   冷风如刮骨般凛冽,天上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雪。   平九在屋檐上穿梭,月光下却快的几乎没有影子。   当值的守卫尽职尽守,但是没有发现,有一个人穿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   平九找到正阳宫的方位时,夜已经深了,寝宫里的灯火多数熄灭。平九贴着屋檐下来,推开纸窗的一角,然后影子一样闪了进去。   他先处理了身上的雪水,以确保不留下痕迹,然后从屋顶的房梁上掠到正阳宫的内寝。   进去时,才发现那张床上并没有人。   皇帝不在自己的寝宫睡觉,这也不是什么蹊跷事。眼前就是龙床,它十分宽敞,锦缎柔软顺滑,同时睡下几个人也不成问题。   可要是常年睡一个人,正阳宫的寝宫这么大,似乎也过于冷清了。   平九走到床前,顺着床沿摸索。   不多时,在靠近枕头的一侧的床板上,平九发现了一个暗格。   打开暗格,里面那卷暗黄色的空白人皮就静静地躺在那里。   平九看着那张人皮,手放上去,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述的痛楚。   这张人皮的触感十分细腻,因为年代久了,褶皱处不免发黄,看上去似乎跟一般的羊皮牛皮并无不同。   可这张人皮上,死的人不得安宁,活的人无法解脱,担着的却是数不清的人命。   平九将那个卷轴放到怀里时,门口突然有些声响。   平九反应极快,他将暗格迅速关上,被子盖回原位,然后转身躲到了围帘后面,敛去气息。   不多时,平九察觉到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渐渐的平九感觉到不对劲,因为那人自进屋之后,这屋里就没有点过一盏灯。   进来的人没有在前厅停留,笔直的走到了内寝,然后在床前站住了脚步。   从围帘的角度并不能看到这个人的全身,但是仅仅瞥一眼,平九也知道进来的这个人是谁。   还能有谁。   平九倚在墙上,知道此时若不对辰昱做点什么,他今晚一定走不了。   索性不再躲避,平九一闪而出,但辰昱却好似早有预料,他侧身一避躲过平九的点穴,然后就欲转过身。   平九却不给辰昱正面相对的机会,他第一招点穴被打偏了,第二招直接擒住了辰昱的双手拧到背后,然后用力把辰昱的身体压在墙上。   平九身体抵在辰昱背后,他的呼吸就靠在辰昱的耳侧,这个姿势极为暧昧,恍惚间还能想起当年亲热过的痕迹。   记忆灼热的刺痛感蛰的平九一瞬间甚至想放开手。   辰昱挣动不开,他肩膀上带着外面的已经化开了的雪水,嗓音低沉沙哑,道,“平九,让朕看着你。”   平九垂下眼睛。   他眼底思绪翻涌,直到想起什么,他低下头。   平九维持着压制的姿势,唇瓣轻轻吻了辰昱的后颈。   辰昱的整个身体开始细微的颤抖,他的手上愈发无力,却连声音都变了,“陆秋鸿!”   平九埋在辰昱的脖子里,冰凉的雪水蹭在脸上,他叹了口气,低低的唤了一声,“阿昱。”   辰昱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墙上,他的唇颤了几下,没有出声。   平九低声开口,道,“近几年我做梦,有时梦见何邱那场战,还以为我的寒蛊没有解。可醒来我却在想,我想你既然骗我,何不骗我到底。若那一战我没有活下来,或更早你杀了我,怎么也好过如今你我走的这条路。”   辰昱突然攥紧了拳头,他猛地一挣却没有挣开,衣服立时传出撕裂的声音。   平九单手制住辰昱的动作,然后另一只手抚到辰昱的睡穴处,辰昱自然察觉到了,他全身紧绷到颤抖,内力瞬间发挥到极致,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吼道吗,“陆秋鸿,你敢!”   平九置若罔闻,手上运着暗劲点下去,就仿佛手指戳在豆腐上,辰昱的腿不自觉软下去,他却强撑着一丝意识,颤抖着抓住平九的手,“不!等等……”   平九抱着他,在辰昱闭上眼睛的前一秒,道,“辰昱,你如今江山稳固,无论你信与不信,陆某帮不了你了。”   手掌覆在辰昱的眼睛上,平九贴着辰昱的耳边,淡淡道,“你放我走吧。”   手上这具男人的身体终于彻底软了下来,平九抱着辰昱放到床上,出身离去时,却发现紧抓着他的那只手仍旧没有松开。   平九掰开那五只手指,发现这只手扔向具有意识一般,即使是睡梦中,力气仍然大得出奇,手的主人无论如何也不想放手。   但平九要解开也不是难事。   再次攀上皇宫的屋顶,天已经蒙蒙亮,雪停了,整个大地覆盖着一层烟蓝色的薄雾。   平九去了御书房,趁四下无人时,他拿走了九霜剑。   重新握起九霜剑时,平九似乎能感觉到,这把剑身穿来的熟悉的手感。九霜剑陪他走过太多路了。   带着剑掠过皇宫的房顶,临出宫前,平九稍稍驻足。   他向着来的方向看过去。   伤寒色的天空已渐渐泛白,天边的一轮红日将将冒了一点火出来,皇宫里已经零星有了忙碌的人声,但大多处地方,还是弥漫着华丽腐朽的死寂。   没由来的想起前日,平九夜探皇宫正巧到了御书房,子时刚过,丑时已至,正是夜最深的时候。   那时,门前的小太监撑不住打盹,御书房内却灯火通明。   他看见皇帝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桌子上什么也没有摆,他却眼睛看着前方,挺拔的身体靠在椅子上,就那么坐着不动。   平九那夜没有走,他坐在屋顶上,天上下着小雪,头顶便是冷清清的月亮。   两人一个屋内,一个檐上,辰昱没去睡,平九也就没有走。   这一坐就是一整夜。 第66章 第 66 章   我姓宋,名淑瑶。这个名字并非我父亲所起,还是源于我的祖母,作为女子,她希望我贤良淑德,亦希望我一生平安美满。   作为当今左丞相宋瑞华的二女儿,我自小知道,宋家是宗族大家,兼之父亲朝堂势力稳固,我将来的丈夫娶我,大概不会是单只为了我来。   初见七皇子,我年约十四岁,那日因尚书家的婶婶病重,母亲带我乘马车从京都一路穿行,走到官道被侍卫拦住,街道两侧全是驻足围观的百姓,接头私语声嘈嘈不绝,母亲问过车夫才知,今日是七皇子凯旋回京之日,迎军的大道封了,若不想等,只能从小道绕行。   我自小鲜少出门,从未见过这样的仗势,母亲本意是绕行,但是受不过我的几番央求,终究还是答应留下来,只是再三嘱咐我不要抛头露面失了身份,是以我虽年幼好奇,也只能隔着帘子的缝隙,悄悄地往外望上一望。   缝隙处所见,天地虽小,可他自我眼前出现,只一眼,我看到骑在马上那个介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身影,他常年边疆沾染的戾气还未全散去,一身赤红色的战袍,面容冷峻却是气宇轩昂,在他身后跟着的,是声势浩然的焰煌大军。   那一刻,说是刹那间天地失色,于我也不过如此了。   此后,我时而想起这个人,才明白了女儿家所谓的心事是什么,既是怦然心动,亦有一种难以诉说的酸楚。说不出口,更无人可说,有时想起来,我竟也会胸闷到偷偷掉泪。   后来母亲见我每日郁郁寡欢,询问过后,才知道了我的心事。再往后,母亲向父亲提起,父亲自幼很疼我,便亲自来对我说。   他说七皇子被封瑞王军权在握,只是在京城时间有限,人脉根基都不稳。但此人才略极盛,父亲是有意投靠,结亲是最稳妥的手段,若我也倾心于瑞王,那更是喜上加喜。   随后父亲又说,本以我的门第,做瑞王正妃是应该的,然而七皇子辰昱早年被皇上指婚,正妃之位已有,若我过去,也至多是一个侧王妃。侧妃便是妾,我堂堂宋氏宗家嫡系出身,虽为女儿,父亲仍怕我寄人篱下,会受委屈。   只是我又何曾管过这些,我仅是听父亲说完,便有一种窒息的喜悦感将我整个人禁锢住了,那种感觉简直像是在做梦。   后来,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大婚那日,当盖头被揭开时,我无措的看着面前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子,他眼色淡淡的看着我,当那双手指温柔的抚过我的脸时,我鼻子突然有些泛酸。   我知晓女子应当矜持有度,可是一想到我竟有朝一日可以属于他,得到他,甚至与他互结连理之情,仅这份心思,已让年少的我无法自持。那时的我,什么正妃侧妃,什么权势利用,我通通都想不起来,我只求这份情谊长久,即使身为妾,我自甘之如饴。   瑞王的结发正妃是当朝一位大将军的小女儿,她虽出身侯门武将之后,却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子,瑞王待我有礼,待她亦是相敬如宾,我入府第二年,这女人因难产去世,不足月的孩子也一并夭折,瑞王为她与孩子置办厚葬,全府上下披麻斋戒七日,七日过去之后,他仍是那个举足轻重的瑞王。   我自入府就知道,这个男人,儿女情长不在他眼里,他一心为朝政,但又何妨,原配一去,诺大的瑞王府便只有我一位,京都无数闺秀虽频频示好,瑞王却无意再娶,渐渐地就传出专情的名声,于我而言已私心甚足,是妻是妾又有何妨呢?   如今想来,我宋淑瑶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大概也不过这几年。   在这一年后,某次奉旨外出,瑞王再回来之后,情况就产生了细微的变化。   起先我还不觉得,只以为他公务繁忙,是以不怎么到我这里来,却有一日,他深夜突然推门进了我的屋,将我横抱着坐到桌子上,一把撕开了我的衣服。   那时,他粗暴的吻我,用力的抓揉我的身子,我几乎被吓住了,吃痛的眼泪盈盈,后来渐渐进了状态,我有些欲就还迎的样子,却到最后一步时,他停住了。   我至今仍记得那天夜里,辰昱那种居高临下的,几近阴沉的盯着我的身体的眼神,那时我才明确的意识到,有什么东西真的变了。后来,在长久的难堪的沉默中,他脸色难看的转过身,然后一言不发的离开了我的房间。   独留我一人坐在桌上,赤luo着,羞愤的看着满地明晃晃的月辉,那一夜,对于我们而言,就像一道鸿沟般,隔开了曾经和未来。   自那之后,辰昱待我明面如常,可我如何察觉不到这背地里的冷淡疏远,因为他不再碰我。   我曾一遍又一遍的告诫自己,不要多心也不要贪心,男人本性花心风流,何况他这样优秀,我已该知足,只是可惜身子不争气,没来得及为他添一儿半女,更何况,瑞王素来洁身自好,风评一向极好,再加之专情独宠的名声愈发响亮,我已是全京城女人嫉妒的对象,我还有什么不满?   可这样麻木的催眠,我骗得过别人,却如何骗得过自己?   数年之后,在亲眼见到辰昱身边站着的那个男人时,我多年以来为以坚守的信念,如同山岳轰然崩塌,碎的如此彻底。   我那时才知,原来辰昱这个男人,他看向一个人的目光里,也可以带着人之常情。   所谓七情六欲,他不是没有。   他只是没有给别人。   这个认知几乎击碎了我这么多年的安于现状的外壳,而这外壳下流动的,是早已令人绝望的沟壑,心冷之余,我几乎笑了出来。   我那时才明白,他从前对我相敬如宾的态度,天下女人艳羡于我的独宠,原来竟是如此这般虚假可笑的境地。   我开始发了疯似的怀念辰昱失控且粗暴的撕破我衣服的夜晚,那是我离他最近的一次,亦是我离他最远的一次,那夜之前,他是天下的瑞王,也是我的瑞王,那夜之后,他彻底的离开了我。   后来,朝堂纷争日益激烈,瑞王割据一方,要接我去远方避过风头,在行路途中,我再遇见他,也第一次看清了他身边的这个人。   辰昱看上的人,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不错,这是一个看上去便极为出众的男人,无论相貌还是气质,亦或只是一个眼神,都足以成为别人倾心的资本。他有意收敛锋芒,然单站在那里,仍如同几分秋意凌冽,更像一把带鞘的利剑,纵然低调,却不寻常。   一个即使站在辰昱身边,足以与其平分秋色的男人,却更是一个无论从头到脚,与辰昱没有半分相像的人。没有执念,没有复杂的欲求,一个人活得潇洒,走过的路是与权力截然相反的路,可他不懂,与瑞王相处,这种不同是最为致命的。   因为这种人,他永远不会知道瑞王在想什么。   瑞王一生都在为皇位谋算,纵使对一个男人动了情又如何?   我与瑞王相处多年,想清之后反倒不再着急。辰昱这个人,在向前走的这条道路上,纵然真情也不过是一块较大的绊脚石,我知道,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而事实如何呢?   我猜对了。   谷河之后,宫里仅留下一把剑。   辰昱登上了皇帝,我便是后宫地位最高的嫔妃。   便是皇帝不愿见我又如何?我心中所想之人尚且在世,我想见得便见得,想触碰便有机会触碰,可他辰昱呢?   每当想到这里,我内心几乎泛起一阵称之为快意的愉悦感。   多年来,我不快乐,可害我不快乐的人,他痛苦更甚。   可笑的是,皇宫之大,到头来。   却连我恨他的余地都没有了。 第67章 第 67 章 第六十七章   自平九出宫之后,身后追兵接踵而至。皇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这也在情理之中。   平九御马奔波了几日,这帮追来的人一反之前按兵不动的姿态,应该是得到上面确切的命令,见到平九就直接动手,看样子是打算用强也要把他拿下。   平九自然不会束手就擒,只是对方人数众多,所到之处皆闹得人仰马翻,长期耗下去不是应对之策。再三思索之后,平九向西南行进。   回京前的一个月,平九暗访梅风崖,此处是万魂教的总部,山崖陡峭难攀,四周是海拔奇绝的断壁,通向顶部仅一条上山之路,是一个据守的绝佳位置。   平九那趟也没白去,远比想像中要轻松,他在那里见到了曾经的太子——辰琛本人。   正如薛老怪所料,辰琛如今大势已去,若说四年前三皇子仍看得出当年的风华,那么现在,他脸上的肉完全凹陷下去,瞪着一双突出的眼,倚在床上连呼吸都困难,完全一副濒死之相,只是不知凭着什么意志,硬撑一口气活着。   平九想,若说当世他与辰昱还存在唯一的突破口,那一定就在这位将死未死的前太子身上。这两人早年争权纠葛极深,所站的是完全对立的位置,更何况辰琛如今这幅模样却依然不肯消停,这其中一定有猫腻。   所以,待四下无人时,平九直接从房顶落在地上,又走到了辰琛面前,道,“安王殿下,别来无恙了。”   辰琛看见平九,先是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珠,突然眼睛暴睁开,然后嘴角用尽力气扯起一点弧度,“陆秋鸿……哈……你没死。”   平九道,“殿下看上去,似乎并不意外?”   辰琛仰面躺在床上,双手虚拢着搭在被角上,用力喘了一下,道,“半年前我听到风声,皇帝手段有变,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哈……天不负我,你果然还活着……”   平九看着他,目光逐渐变冷,道,“原来你雁城多番下毒试探,是为了引我出来?你又何必这样多此一举,陆某是生是死,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辰琛形容枯槁的五官微微扭曲了一下,好似在笑,道,“有共同的敌人……就是……盟友……我自然还知道你想要什么……你诈死隐世……四年……为的不过是……不过是……”   他深喘了一口气,艰涩道,“不过是……要摆脱辰昱……的手段……”   平九陷入了沉默。辰琛这个人信不得,可是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以他如今这幅命不久矣的模样,平九纵然与他结盟,也可随时抽身,重要的是,如此一来,他就站在了与辰昱完全对立的阵容上。   牵扯到谋权,这是诛九族的罪名。平九无亲无故,四年来东逃西窜,活得跟通缉犯没有区别,加之此罪一立,他与辰昱二人将彻底划清界限。   这就没有再周旋的余地了。   于是平九道,“你想干什么?”   辰琛虚弱的咳嗽几声,缓缓开口,“本王大限将至……皇权于我,已不重要……我就是有命争,也没命坐上去……可我还活着,能让辰昱不痛快的事……我一定要做。”   平九看他片刻,道,“所以呢,你的计划是什么?”   辰琛道,“那张禁军虎符的人皮……你见过……也只有你……只有你有能力拿到手……我要当着辰昱的面亲手毁了……我要让他恨我……我要让他恨不得杀我千百遍……到那时,他自然会放任你走……不是么?”   平九思索一番,应下了。   从梅风山崖上待了两日,平九再次回到雁鹿山。   与薛老怪进行一番商议,大致规划稳妥后,新年也来了。平九北上入京,在京都大街小巷闲走了两日,他摸清了整个京都和皇宫的大致路线后,这才进了宫。   如今平九拿到人皮卷纸,过程很顺利。眼下为了不波及无关人,平九又一次向梅风崖行去。   太子辰琛和瑞王辰昱明争暗斗十几年,彼此的手段都了如指掌,以辰昱现在的势力,要想端了万魂教的老巢,杀了苟延残喘的辰琛,不过左右几句话的事。他却放任辰琛和万魂教放肆了半年之久,辰昱不会犯这么明显的错误,也从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他如此留有余地,就一定有他的目的。   辰昱到底有什么目的平九不知道,或许辰琛猜得出来,可是他不说。   这场争权的漩涡如今接近尾声,平九作为关键的一步棋,他要想独善其身极难,辰家这两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左右都是被利用,倒不如他自己随机应变。   平九再次抵达梅风崖,是在出宫的四天后,平九直接将那卷纸交给辰琛,然后自己找了间屋子开始修整。   他在养精蓄锐,来迎接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不过平九没料到辰昱当真会亲自来。   还来的这样早。   在平九到山上的第二天夜晚,浩荡的大军已在梅风山崖下驻扎,密集的火把几乎照红了小半边天。   凌晨时分,这支军队势如破竹的攻下了上山的那条路,此时,平九正站在边沿处向下望,山崖风大,四周都是无尽黑色张开的血盆大口,唯有下山那一条路被火把点亮,看上去静如坊间灯市般,烧成一条长长的廊道。   随后,辰琛坐在软椅上被人抬出来,椅子放到平九身边。   山腰处火把通明,映在辰琛垂危浑浊的眼中却涌动着往日早已寂灭的生气,他整张脸上焕发出回光返照般的神采。   辰琛无力的蜷着手,向前一指,沙哑道,“你看,他来了。”   平九看着山下大军浩荡,在黑夜中如一只巨大的猛兽般向这边逐步靠近,为首那人,他重拾战甲,轻装而行,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依稀还能看到当年征战沙场英姿勃发的影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心中那点初见时的一隙震动,转化到如今这般复杂无常,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心绪,平九精神上箍着一种异常沉闷的负担,他一背许多年,如今走的力不从心,他不想再继续了。   眼下这场战,无论输赢,也必须是一个终点。   败了,那是九霜剑与他走完的最后一场路,习武之人,剑在人在,剑不在,江湖不再。   若走得了,则辰昱回去继续做他的皇帝,平九自会找一处山林隐居起来,过上闲云野鹤,日落而息的生活。或许过几年,平九还会再收一个徒弟,陆秋鸿所受传承虽无门无派,但师傅教导有方,他应该找个人传下去。   说到底,人生不过短短百年之久,若活得不自在,早走一步晚走一步又有什么分别?   平九这般想着,却突然发现了一个始料未及的变故。   如今山腰大军在即,全胜之姿,却没有攻上来。   而辰昱再前行,竟是独自一人上了山。   饶是平九做足了心理准备,此时也不禁惊异。   往来使者即有先斩后奏的前例,更何况一方为王,辰昱贵为天子,明明一战必胜,何必犯这个风险?   但平九转念一想,辰昱并非常人,他若此刻身陷敌营,一定会留有足以逆局的王牌,否则,那是完全的荒唐。   辰昱怎么会打这种无把握的仗,他不会的。   平九冷静的注视着辰昱走上来,直到再次站到两人足以看清彼此的对面。   他心里渐渐生起戒备,思绪转的飞快,却仍然想不通辰昱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突然,一道冷光疾射而出,直接打破战甲贯穿了辰昱的整个左肩。   平九指关节瞬间绷紧,他握着剑的手一顿。   辰昱立在那里,硬受这一箭仅仅是晃了下身体,鲜血立刻溅了出来,平九知道这箭他明明有能力躲,可他却没有躲。为什么?   反观这边,辰琛双眼中肆虐着嗜血的兴奋,已完全不像一个将死之人,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辰昱,脸上泛起不寻常的红晕,轻轻嗤笑一声,没有说话。   辰昱压着左上胸口不停涌出的鲜血,突然抬起脸,目光昏沉的看向平九所站的位置,一字一顿道,“这一箭算是朕欠你的,你若觉得不够,你自己来拿。”   平九自他身上移开了视线,然后闭了一下眼。   旁边辰琛自然注意到平九的异常,他偏过头,看着平九握剑泛白的指关节,笑道,“怎么……才这么点苦肉计,你就心疼了?”   平九缓了一口气,睁开眼,道,“不,我只是想不通,他要干什么?”   “他要干什么?”辰琛倚在椅子上,眯着眼看了一会辰昱,冷笑道,“呵……辰昱果然有胆量,到这时候……咳……还敢自己上来……”   言罢,辰琛抬手,又一道箭急射而出,直中辰昱右侧的腰腹。   血水立时浸染大半衣甲,血滴子成片落在地上,辰昱缓慢的俯身下去,又堪堪抵住身体,他没有倒。   平九握着剑的手一点一点压下去,他吸了一口气,硬逼着自己没有出鞘,而是盯着地面片刻,再次看向辰琛,道,“你又有什么打算?”   辰琛闻声转过脸,他看着平九,以一种莫名其妙,又满是戏谑的眼光看着他,他道,“陆秋鸿……你我结盟之事,不过为了一张纸……如今……”   辰琛缓慢的从胸口将那张人皮拿出来,看似随意的一松手,那人皮便飘进了旁边的火盆里,辰琛道,“如今,我应你之事已成……辰昱眼下落在我手里,咳……我一个将死之人……再想怎么做……也与你无关了吧……”   平九眼睁睁的看着那张单薄的人皮掉在火盆中,它在火中扭曲,逐渐变得焦黑,边缘处先是燃成了灰烬,逐渐火燃遍整张人皮。   持续燃起十几秒,火势渐消下去,辰琛说的没错,辰昱再没有纠缠他的理由。   原来这张地图,可以这么简单的就被彻底毁了。   平九回过身,再次看向辰昱,多久了,那年河水冰冷如削骨,不及他心里半分难过。   如今,他倒要看清楚辰昱可有也不甘心,同样遭遇背叛,他可也会愤怒和失望。   但是辰昱的目光没有变。   那双眼里没有恨,没有愤怒,有的是长久无望的压抑,和一丝渴望着什么的痛苦。辰昱甚至从头至尾都没有向火盆中看上一眼,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滴在衣服上,而他仅仅是孤注一掷的看着平九的方向。   刹那间,平九恍若意识到了什么,他向一个方向看去。   辰琛再次抬手,第三道箭骤然闪出,直逼辰昱要害!   辰昱眼下失血渐多,他还是没有要动的意思。   即使有些站不稳了,他捂住腰腹流着血的伤口,视线逐渐涣散,仍在找寻平九的方向。   直到剑锋暴涨而起,霎然消失!   平九立在了辰昱不远处的面前。   他脸上血色尽失,手臂动作僵直,而那脱弦的箭早已在他身边断落成两截。   身体比意识动的还要快。   平九笑了一下,握着九霜剑的手有些颤抖。   有什么办法呢,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辰昱不是无备而来,他也不是只身犯险。   原来他有王牌。   他的王牌就是他。   平九觉得可笑。   他从没有这么一刻,把自己看得如此透彻。   四年来,平九始终无法摆脱一种痛苦,不是恨和愤怒,也不是厌恶和单纯受制的屈辱。   而是经历这些后,纵然恨,他下不了手。   即便他伪装的再好,七分忍耐下,仍有三分尚存的真情。   这才是他痛苦的根源。   平九回过脸,他看向辰昱。   辰昱也在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他的脸上有一双什么笔墨也描摹不出的眼睛,可就是这双眼,它是枷锁,是堪比绞刑的酷刑。   平九叹了一口气,道,“叫你的兵上来,你走吧。”   辰昱捂着伤口的手此刻沾满了血,他唇色很白,有种失血过多的虚弱感,纵然血污满身,仍挡不住他身上冠绝当世的风采,他道,“你呢?”   平九看他半晌,突然笑了一下。   平九道,“辰昱,你够了吧。”   转过头,平九看向崖边的辰琛,辰琛身体上的颓势逐渐显露出来,他嘴里的气喘不匀了,却仍然带着一种戏谑的,讽刺的目光向着平九二人的方向看过来。   平九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一定觉得很可笑,辰琛的眼神就像在说,你看,是你自己不愿意走。   平九想起了他跟辰琛所做的最后一个约定。   手臂突然被人抓住,一个不稳却固执的向后的牵扯力传来,辰昱道,“跟我走……”   平九不答,他一直看着辰琛的方向,辰琛也在看他,渐渐地,辰琛看懂了平九眼神里面的意思,于是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十分愉悦的笑开了。   平九随手一挣,拂开身后人的牵制,然后转身面向辰昱,手中的九霜剑向前一指,不偏不倚,正横在二人中间。   平九神色冷淡,道,“我自有路可走,不必你来强求。”   辰昱如遭重创,他踉跄的退了一步,然后一把握住了锋利的剑刃。   手掌鲜血淋漓却不见痛,辰昱失神的盯着眼前的一块土地,道,“不,你不能走。”   平九道,“事到如今,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又何苦再逼我。”   辰昱紧盯着前方,突然向前一步,猛地将手中的剑往自己身体里送进去一寸,他抬起煞白的脸,双眼充起血色,几乎是咬着牙道,“是!是我逼你又如何!你恨我,这天下恨我之人何其多,可你不一样!四年了,记忆始终不肯走,我夜不成眠食不知味,睁眼闭眼都是你腐烂的尸体,我看着你的牙齿露在外面,半张脸都没了……你……”   辰昱缓慢的俯下身,他松开握着剑的手,膝盖一软,突然在平九面前毫无征兆的跪了下去,艰难的喘息着,“朕如何不知道前方有路,可是朕过不去了……我过不去了……”   平九伸手一把扶住辰昱的身体,震惊的看着他,“你做什么!”   辰昱被迫抬起狼狈不堪的脸,双眼充满血丝愈发湿润模糊,他猛地咳出一口血,粘稠的血液顺着嘴唇滴到平九的衣服上。   辰昱喉咙艰涩,颤着薄唇,道,“你不明白,无论我身处何位,只有你能伤害我,平九,只有你,我认输了……”   平九视线凝结,他怔忪的看着无焦距的一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他知道身体里有一跟线,从手掌连接到心脏的地方。   它在收紧,它在剧烈的疼痛。   它无所畏惧,却在这时突然炸开了花,   平九扶着辰昱的手逐渐放开。   平九低声道,“抱歉。”   手上动作极快,平九先点上两处大穴止住辰昱身上的血,然后一招封了他的动作。   平九将点过穴身体僵住的辰昱安置在地上,然后站起身,再一次向着辰琛所在的那个位置看过去。   辰琛倚在软椅上,脸上蔓延开不正常的红晕,他死死地盯着平九的方向,他看着平九向他走过来,颤抖着抬起手,向着平九的方向拼命伸去。   辰琛尖锐的喘息起来,他兴奋地张开手指,“来……陆秋鸿……到我这里来……!”   平九轻功掠至辰琛所在的崖边,四周漆黑如魔,狂风贯穿进他的衣袖。   平九站得笔直,突然他转过身,看向辰昱的方向。   位置太远了,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大约能看到一张脸。   却不知怎么的,平九竟隐约看到了眼泪。   从辰昱眼角溢出来,混杂着脸上沾染的血,带着让人发疯的绝望和不甘心,堪堪落入土里,一滴一滴消失殆尽。   平九就在那道视线中,抽出了剑。   瞬间气势暴涨,断水一剑猛然没入土地,随后横扫而开!   平九目光淡淡,在辰昱尚且看得见的位置,道,“我希望你明白,如论生死,我也不会与你同行。愿你我好自为之。”   只听一道巨大的破碎声想起,随后岩石大块大块跟着崩裂,断层即刻形成了!   平九与辰琛所站位置逐渐倾斜,平九不再去看崖上发生了什么事,反而看向了眼前无尽黑暗的深渊。   这是平九跟辰琛说好的最后一个约定。   也是了断这一切过往的最后一个方法。   不留情分,不做犹豫。   这一剑斩断的,不仅是这片空旷的断崖,更是平九双手上的枷锁,是这广阔天地间的最后一把钥匙。   自此以后,他是平九,也是陆秋鸿。   他自由了。 第68章 第 68 章   辰琛番外   幼时母后常告诉我,生在皇家,责任重大。身为皇帝的长子,我一定要以身作则。   皇后元氏多年无出,我母后萧氏在后宫地位崇高,颇受父皇宠爱,加之娘家又是朝堂上数一数二的萧家。我知道我从生下来起就高人一等。   我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我自小母后宠我,父皇偏爱我,我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求之物皆手到擒来,难免就日渐盲目自大。因为我没吃过亏,我就以为天下人都这样怕我。   我四岁那年,后宫有了皇帝的第二个儿子,辰藿。辰藿自小就没胆量,他不敢爬树,一打就哭,七八岁还秀气的像个小女孩,而且他怕我。   辰藿母亲不过是后宫一个普通的婉仪,在我母亲面前卑微的如同一个丫鬟,辰藿见了我也像老鼠见了猫,但他听话,懂进退,对我没有丝毫威胁,所以我留他一命,我母后萧贵妃也懒得去折腾他。   八岁那年,辰昱出生了。   辰昱的生母是后宫一个不受宠的妃子,生他之日因难产而死,皇帝听说了,想到皇后长年膝下无子,便把辰昱过继给了皇后。   那是母后第一次对我的兄弟起了杀心。   跟辰藿情况不同,辰昱在皇后手下长大,即使不是亲出,那也是威胁。皇后元氏常年处事低调,不曾惹事争宠,但她背后势力庞大,母家举足轻重,所以这个孩子不能活。   可是我和母后都没想到,区区一个别人的庶子,皇后竟也愿意保他。   也是那时我才知道,皇后不是没有手段,她只是在等,如今有了要做事理由,她自然不会再任人妄为。凡要经手辰昱的事,旁人一概也动不得。   至于辰昱这个人,他从小心思就沉,读书习武十分刻苦。他跟辰藿不同,跟我也不同,他作风很像皇后,行事比我低调,比辰藿更避锋芒,他有时活得像个影子,又有时,他看着我,我能从那一双眼睛里突然发现,他根本不怕我。   他就像个天赋极佳的狼崽子一样,他围观着猎物行走,他在学习怎么狩猎。   可那时我并不相信一个小孩会有多深的城府,我只是简单的想,他凭什么不怕我?   他又拿什么跟我争?   事情的转机是在辰昱九岁那边。   辰景出生了。   这才是皇后亲出的儿子,是皇帝唯一的嫡子。   这才是我真正的威胁,至于辰昱,呵,他算个什么东西?   辰景出生之后,后宫明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掀起了巨大的风浪,立时便分割出以我母后萧氏为首和以皇后元氏为首的两派。   至于辰昱,皇后为保辰景已经自顾不暇,哪有心思再去管别人的野种,母后眼里看不到辰昱的威胁了,但是不代表我也看不到。   我施计,说服父皇,把辰昱发到边境镇守军心,我对父皇说,近些年战争频发,边关时破时收,眼下皇子与将军共进退,定能振奋起士气。   说是据守边疆,可明眼人都知道,辰昱不过十岁稚童,发号不动命令,去了就是半个质子。   更何况,辰昱自幼在皇宫长大,怎么也是养尊处优的皇子,边疆条件如此恶劣,刀剑又不长眼,难免战乱的时候就送了命。我那时想,即使辰昱命再大,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可是我轻敌了。   多年后我反思自己才发现,原来辰昱这一手好牌,竟是我亲自送上的,他在皇宫蛰伏再久,恐怕也比不上他在边疆这数年建起来的军威兵权。   我在皇宫作威这么久,到头来,竟然变成了辰昱一块通天的垫脚石。   我怎么能甘心!   等辰昱再次回京,不过短短半余载,萧家这颗大树竟被连根拔起了。   母后被打入冷宫,而随后我太子之位被废,根基溃散不形成,我二十多年以来所拥有的一切,突然像巨大的泡沫一样,崩塌了。   自那之后,谁也不再怕我。   他们怕的人变成了辰昱。   就连父皇,当他心里开始下意识的忌惮辰昱,并且不得不提防这个突然崛起的儿子时,却突然发现,他已经动不了他了。   而我,我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话。   萧家落败后的没几个月,我的母后,她生命终结在冷宫的房梁上。   一尺白绫吊着一具尸体,双脚绷直悬在空中,眼睛暴突出来。   死相无比狰狞,让我无数个噩梦中被惊醒,我无论如何也忘不了。   母后自缢的前一天晌午,我还去看望过她。   母后那时看上去苍老了很多,她面容极瘦,眼角细细的鱼尾纹一夜尽显,她的双眼茫茫然看着门口,直到我出现,才幽幽的亮起一点光。   冷宫荒凉,竟然一个服侍的人也没有。   记忆中,那天,也是母亲最后一次拉着我的手。   她叫我的名字,一遍一遍的抚摸着我的手,她说琛儿,琛儿。   说着说着,她开始流泪了,我从未见母亲哭过,我一时心慌,加之那段时间受的打击极大,竟不知如何出言安慰。   母后哽咽出声,突然哭喊道,“我的儿子,是母后对不起你,是娘大意了啊,我的儿!”   自那以后的每一天,我每每想起来,我仍觉得悔恨难当。   我明知母后那日很反常,可是我出宫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安排。   第二天,我收到了母亲离世的讣告。   那对我而言,无异于天崩地裂,纵使太子被废,我也未曾这样痛苦过。我自小没有受过什么委屈,那一年内接二连三的打击却几乎压垮了我。   我的母后,她在我眼里,曾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最美丽的女人。   可是她自缢了。   她怎么会死!   是辰昱逼死了她。   而辰昱手上这把刀,是我亲自递上去的——是我给他递上去的!   从前,是我看不起辰昱,那之后,我才开始真正的恨他!我恨不得吃他的骨髓,撕烂他的血肉,他要权,我就跟他争权!他要势,我就跟他夺势!他想坐这个皇位,我这二十几年的人脉怎堪白白拱手让人,我甚至自甘居人于下,我要捧起来辰藿,我要这皇位即使我坐不上也绝落不到辰昱手里,我要辰昱死!   可是辰藿这个人,他格局太小,放不开眼界,是扶不起的阿斗,除了挑拨挑拨父皇和辰昱的关系之外,他几乎一无所为。   而我,因为常年积压过度,我得了大病。辰藿在辰昱眼里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他根本不是辰昱的对手。   渐渐地,辰昱气势一日涨过一日,我在朝堂之上斗不过他,可这样收手,我死都不能瞑目。   从前我不信命,可那是我开始祈求上苍,我求老天给我一个机会,我可以不要皇位,我也不怕早死,但是我要辰昱不好过,我要让他恨我,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让我遇见了一个人。   陆秋鸿这个人,起先我也只以为,他不过是这盘局里一个比较重要的棋子。   禁军虎符直管皇宫内外,这势力不容小觑,得到这张虎符,就代表先一手把皇位给圈起来了,这要是让除了皇帝之外的人拿到手,那么皇帝一辈子皇位都坐的不安稳。   所以得知辰昱拿到那张人皮,又费心思通过寒蛊把一个伏人养在身边,我知道这是他常用的手段,我不意外。   可是当人物皆备,辰昱却迟迟不杀他时,我才觉得这其中一定有我没料到的变故。   大战之前,我引出陆秋鸿关押在地牢,辰昱那边有人来救,这是情理之中,但是我没想到辰昱会亲自来,这是我的意料之外。   那时,冥冥中我突然通透了一些什么事,我想老天既然派了这么一个特殊的人搅进这个局,那么我也不能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辰昱对皇位十拿九稳,我强取也无济于事,索性不再着急。我将此人之事尽数告知给辰藿,然后让自己处于静观其变的位置。   我要看看,待他日辰昱登基之时,这个陆秋鸿又会有什么下场。   辰藿这个蠢东西,他听了我的话后,竟主动招惹起这个人,最后被辰昱一刀斩死在谷河,也是活该。但也多亏了辰藿,让我对整个局面一瞬间了解到无比清晰。   那时我意识到,原来这天下,真的是一物降一物。   辰昱不是不杀这个陆秋鸿,也不是再有什么别的阴谋,而是他明明握在手里,却根本下不了手。   纵然他心再狠,对这个人,他怕了。   我想,原来他也有完全无法还手的弱点,他辰昱也有不敢做的事!   后来,当陆秋鸿的尸体真的被打捞上来,那时我才真的想要好好感谢辰藿。   他虽蠢,但是办事漂亮,挑拨人心一向是他的拿手好戏。   辰昱这几年做皇帝做的不安稳,陆秋鸿这一剂猛药,比什么禁军虎符都更折磨人。做了皇帝又怎么样,皇帝也是人,那些该尝受的煎熬,他一天也逃不过。   他痛苦一天,我便高兴一天。有时我想,其实辰昱跟我一样,我虽早些年算计他,但他从没刻骨的受过什么磨难,他这一辈子未尝过败绩,人生顺风顺水,他才是真正的所求之物皆手到擒来。   可老天公平,辰昱没受过的罪,总有一天会全都还给他。   如今,享受着辰昱日复一日的煎熬,我本以为我可以这样直到死去。   直到半年前,有风声说,陆秋鸿还活着。   那时,我本已堪堪等死的心,却突然强烈的跳动了起来。   我的心里突然萌生出一个计划,仅仅是想到,我就已经激动到全身发颤!   是的,但凡辰昱所求之物,我都要争!他越想要的东西,我越是不会放手!   若陆秋鸿果真活着,以他心性,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摆脱辰昱纠缠,而我,我将是陆秋鸿最好的盟友。   我要在辰昱的面前,让他亲眼看着,我怎么夺走这个人!   我派人在雁城埋伏,陆秋鸿果然寻迹出现,他没有拒绝我的理由,因为在他眼里,我没有强迫可以他的力量。   至于陆秋鸿,他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他带来了那张人皮地图,更带来了辰昱本人。   几年了,再次见到辰昱,我已是行将就木,大限在即,可是辰昱看上去,他也并没有比我好过多少。   陆秋鸿就站在我旁边,辰昱看也没有看我一眼。   可是我不在意,即使死亡在即,我依然兴奋。   我打暗号,先派人射了辰昱两箭,他还不躲,这点苦肉计也就演给旁边这位陆秋鸿看看罢了,我岂会不知道辰昱在想什么?   后来第三箭,我是照着辰昱要害处去的,陆秋鸿会替他挡下来,我不意外。   陆秋鸿对辰昱旧情难舍,这个我看得出来。   而这也是我计划的一部分,我就是要让辰昱看明白,他不顾体面也要挽留的人,其实心里仍还有他。   可即使有他又如何呢?   我知道,纵使我不去激陆秋鸿,他也不会留在辰昱身边。   其实陆秋鸿也是个聪明人,他聪明就聪明在永远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点而言,他比我,比辰昱都要强。   因为他割舍的下。   后来,当我向着陆秋鸿伸出手时,我能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流失,可是我的心,它已震颤到最高点!   它充满兴奋,勒的我几乎不能呼吸。   我知道,我要赢了。   我要让辰昱亲眼看见,纵使眼前这个人心里有他,他还是会选择跟我一起走!   断崖之上,陆秋鸿视线移开,最后一刻,他没有看辰昱。   可是我看见了。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辰昱,唯恐漏了最小的细节。   因为这是我这么多年,所见过的最狼狈的辰昱。   他被钉在原地,手上青筋暴起来却丝毫动弹不得,眼神充血暴戾,如同一头困兽。   这一刻,我终于感受到了来自辰昱的滔天恨意。   辰昱从前不恨我,是因为他看不上我。   可是如今他却那么恨我,他恨不得杀我千百遍,再把我的骨头碾碎了冲茶!   对,我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当年你给过我的痛苦,我要十倍,百倍的还给你!我要让你一生求而不得,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恨我。   比我当年恨你那样还要恨我!   最终,陆秋鸿随我一同从倾倒的岩石上跌落下去,陆秋鸿武功盖世,他自有办法走。   至于我,我本来也活不成了。   我无力的掉下去,突然身体一轻,有什么东西,它从我的肉体剥离开,然后如蒸汽一般往上攀升。   我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我飞过深渊,飞上悬崖,飞上无尽的蓝天,最终意识消散前,我还看得到尚且在悬崖上的辰昱。   大军已到,他的穴被解开了。   可他跪在地上,手指深深的抓进土地里,绷的双手鲜血淋漓。   他缓慢的把额头贴在地上,他急促的呼吸,每一下都从喉咙深处逼出疼痛至极才会发出的沙哑嗓音。   他全身颤抖,无所适从,绝望感伴随着轰然崩塌的气势蔓延至整个山崖。   这一刻,或许是死了的缘故。   我不再觉得高兴,也不再觉得难过。   我无悲无喜,等待某一个节点的来临。   我只知道,我的意识要散了,我要走了。   可是辰昱,他的灵魂随着陆秋鸿的脱落,又一并埋进了深渊。   这世界再无救赎。   是他无路可走了。 第69章 第 69 章 第六十九章   平九单手握着剑柄,他的臂力很稳,整个人悬在半空中。   因为掉落重力的惯性,九霜剑的剑刃在山体上划开一道长达几十尺的口子,最后还是刹住了势头。   平九抬头看了一下,头顶云雾笼罩早已看不到顶,又向下看了一眼,黑夜里什么也看不见,但隐约听得见水声,想必下面是有河流经过的。   黎明将近,贸然摸黑行动也不是良策。平九将剑嵌在岩石缝中固定稳了,然后身体轻轻一纵,整个人立在了剑柄之上。   他站稳之后,提起一口气,闭上眼开始冥想。   等到日光一点一点冲破云雾找到山崖之间,平九再次睁开眼,这才看清楚眼下的形势。   此时平九所在的位置,地势仍然高峭,断壁表面如同被斧头劈过一样光滑陡峭,除了脚下这把剑,几乎再没有什么落脚点。   但已看得清下方景象   悬崖的下面是一个水流冲击而出的河滩,宽阔的河流占了一半的空间,一小部分的淤泥,和高低不等的岩石。   地貌虽然险峻,但是对平九而言尚且能驾驭。   平九大致看了一下几块凸起的岩石位置,然后从剑上一跃而下,顺着下坠力量十分利落的抽出石缝中的剑。   他开始向下滑落。   在快要接近地面的位置,平九反手一剑劈在山石上,然后脚下踩踏的力道骤然一变,他的身体立刻向着斜前方飞去。   紧接着“噗通”一声,平九落入水里。   河水较深,入水的力量也很大,平九在水里跌了近十米,才开始又往上浮。当他破水而出时,整个人已经顺着流淌的方向被推出去很远了。   河面很宽,但是水流并不湍急,河岸草木莺莺,清晨新鲜的空气一下子充盈起来。   平九在水里飘了一会,他眼下并没有什么去处,最难缠的事得以解决,整个人有种大难过后的重生感。   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让平九神经彻底松懈下来,他索性舒展开四肢,仰面浸泡在水里,任河水漫无目的的把他带到哪去。   日光就从那层层密布的厚重云层中倾泻而出,散落成无数个巨大的光柱,河水随着波动一起一伏的在平九的侧脸轻柔的冲刷,他半睁着眼随波逐流,两岸山岳渐渐葱郁,青天上愈发光芒万丈,不多时,有一丝河水溢进了眼睛里,有些凉。   平九被水刺了一下,他下意识闭上眼睛。。   当整个世界陷入被光照亮的昏黄色黑暗时,心才真的沉了下来,平九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分割—————————————————   四十五日后。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再无追兵眼下跟着,江湖坊间也听不到朝廷有什么风声,平九的路程变得轻松许多。   他一路走走停停,身上虽然没带钱,但时不时的去山里打个野味,或者挖几株草药跟药房换点小钱,一路也就这么过来了。   当平九再一次踏上回平远山的路,他心中仍泛起颇多感慨。   距离那年平原山被毁已有四年多了,这期间,他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如今诸事了结,陆一品的坟还在山上,他还是想回来再看一眼。   他对陆一品的心情远比辰昱还要复杂,因为辰昱尚且在世,无论平九做了什么,他都还会有自己的生活。   可是陆一品死了,人一死,就什么也没了。   况且,平九心中有愧。   平九事后思索来,才想明白原委,当年从辰昱那里给陆明潇拿来的解药是假的,而平九那瓶才是真的。   辰昱知道平九在打什么算盘,他明面上一套说辞,暗地里又将那两瓶药互相调换,给平九放着真药的瓷瓶用的还是曾经装离恨蛊的容器,所以平九单闻气味会被骗过去。   那时他对辰昱正十分信任,也以为辰昱并不知道陆明潇的存在,就对辰昱的话不曾怀疑过。   是以,平九活了下来,他把那瓶装着假药的瓶子给了薛老怪,而他自己反而还欠辰昱一条命的人情。   可陆明潇在那场动乱中却不明去向,只能事后在雁鹿山替她立一个衣冠冢,每年探望,可是那坟下并没有尸骨。   每想至此,平九心里总是过不去这个坎。   这也是他一直无法再回到平远山,再来面对陆一品的一个心结。   如今,纵然愧疚,他还是回来了。   平九走路向山顶攀行,多年过去了,沿路机关被破坏的痕迹已不易寻觅,上山路就变得十分好走。   山麓地势平坦,越往上越是难行,低处的冰已渐渐融化,但山顶那一片积雪仍然还在,平九走上踏上最后一块凸起的岩石,他的视线顺着地势延展上记忆中的地方,却整个人突然顿住。   他看着前方,眼里全是震惊。   这片原本应该倾塌成一片废墟的地方,如今却完好如初,每一楼每一阁,都仿佛从未遭受过破坏。   平九嘴唇抿得死紧,他用力一根一根的攥起手指,然后向里面走进去。   走过门前那颗光滑的青岩,穿过匾额下的门槛和小长廊,平九的目光延展着缓慢的扫视,却发现,这里与记忆中的还是颇有偏差。   大致的建筑都已经归位了,只是那边墙壁垒起来的岩石和外院围墙,远比平九儿时记忆中要崭新许多。   平九推门走进藏书阁,果然,书架上的书仅寥寥剩下几本,多数被火和烟熏黑了大半,有的书被烧的只剩下一半,但是仍旧摞在书架上,且书序全然不对。   平九一言不发的走出藏书阁,他开始向着别的屋走去。   一石一桌一椅,看似并无不妥,可是位置都有细微的不同。   更有些屋子,立在那里简直是一个摆设,是一个像模像样的外壳,那墙壁建的倒是结实,可是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放。   这里的每一处每一物都在向平九传达一个信息——   这里是重建的平远山。   而重建的那个人,他并非像平九这样熟悉此处每一个细节。   他只是在拼凑记忆,力图还原出一个结果。   可是这个结果注定是人为的。   得不到记忆的丝毫补偿,只会让人越发的陷入无望的境地罢了。   平九在院子里随意走了走,直到路过一间二层阁楼时,他的心里才出现一丝波动。   他推开紧闭的大门,一阵冰凉的气息从房间内一面墙的石洞中渗出来。   平九顺着石洞往下走,这里倒是与当年没有变化,石门大开,走到底部,那颗夜明珠也尚且在。   幽蓝色的光华静静地照耀着那张半透明色的冰床,整个石洞的空间宽敞,寒冷,安静,四周黑暗挤压着中心处这一点光亮,仿佛置身深海。   平九倚着床的边沿坐了下去,他抬头,后背向床沿上倚靠,手腕再顺势搭上膝盖,闭上眼一动也不想再动。   不知过了多久,平九的意识飘荡在沉睡一般的水流之上。   突然,一阵不知从哪起的风穿过来,拂过平九的耳畔,留下一道叹息。   平九身体猛地一震,他骤然睁开双眼,眼睛黑亮如利剑般扫过周围。   这仍然是一个空荡荡的石窟,什么也没有。   可是平九刚才分明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叹息,就在他的耳边,不轻不响的叹了口气!   难道是做梦?   平九皱着眉思索了一下,发现似乎也只有这么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站起来,准备走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的夜明珠。   这颗珠子大约是陆明潇生前最喜欢的一个小物件,她在山上长大,对物品的贵重程度没有概念,只觉得这颗夜明珠好看,她就宝贝似的成天拿着玩。   平九静思片刻,他决定将这颗夜明珠带回去,放到陆明潇的衣冠冢里,也是个陪伴。   平九走过去,他伸手拿起大小正好嵌进石台的夜明珠。   却发现那颗夜明珠的下面,赫然垫了一张纸!   被人叠成四四方方的三道,平九依次打开了那张纸。   就着夜明珠不甚明亮的光,平九只看到第一行字,他握着纸的手就开始细微的颤抖。   那行字写的是——   师兄,见字如面。 第70章 第 70 章 第七十章   师兄,见字如面。   很抱歉,明明是最后一面,我没有等你醒来。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我大概没有机会再相见了。   人生的最后一点时间,如果可以,我还是想再一次下山去看看。   下山的这段时光纵然短暂、不尽然如意,但是对我意义非凡。   原来山下的这个世界,跟你说的,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有那么多人,他们挤在一条道路上争吵,笑骂,他们好像彼此都相识,无论我走到哪里,那些人都可以很随意的跟旁边人开口说话。   就好像全世界的人自发的组成一个庞大的团体。   可是里面没有我。   所有人都有家可归,有东西可吃,有床可睡,他们按照既定的规则在行走,作息,全都是我看不懂的秩序,这个外面的世界我融不进去,可是它让我着迷,让我体验到了过去二十年以来从未体验过的一种心情。   我想留在这里,我想融进去。   哪怕让我用过去二十年的生命,换取山下后三天的所见所闻,我也心甘情愿。   即使很多时候,人们会带着恶意来欺骗我。但常常,我也会遇到好人家。   可惜的是,到最后,我也没能分辨出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薛老头说,我能再次醒来,是因为我中了毒,而师兄你分担了我身上的毒。   于我而言,这期间就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做梦之前,很多事我不记得了。   但我记得我曾遇见过一个很好看的人。   他在一个叫风月楼的地方找到我,那时我正被一个婶婶关在房间里,婶婶叫我脱衣服,不脱衣服就不放我走。我记得师兄你很早以前就告诉过我,女孩子衣服一定要穿戴整齐,就算是在你和爹爹的面前也不能脱衣服。   所以我不想脱。   可是最后拗不过两个男人的力气,还是被人把衣服脱了。   不过至少,那时我有地方住,也有人会给我饭吃。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每个我见到的男人都不爱穿衣服。   他们的身体可真丑。   那段时间,我有时会想起师兄你,我想要是师兄在,这些陌生的男人肯定不敢再随便打我。但是我又想,我不可以什么事情都依赖师兄。既然决心下山,那么我就应该依靠自己。   有无数次我想从这个地方离开,可是每次都会被婶婶拦下,她不让我走。   她说,你在我这个地方白吃白住这么久,天下有这种赔钱的买卖吗?   我想到师兄你总说,无功不受禄啊,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努力的忍耐下来了。   后来这个人找到了我,他把我从风月楼里带了出去。   他是下山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有时候我觉得,他比师兄你长得还好看。   多么巧,世界这么大,他见到我第一句就问我认不认得陆秋鸿。   我当时听到你的名字,我其实有一点想哭。但是我想到事后你一定会笑我,我就忍住了。   我想,不能在你朋友面前丢脸,对不对?   然后,他跟我聊起了你。   我们聊了好多关于你的事,你的这个朋友对你了解好少,但是他对你真的很感兴趣,我们聊到了你小时候,我说你有一次扎马步睡着了,差点从山上摔下去,还聊到了你每次回来给我带的小玩意儿,你老当我是小孩,其实买的那些个木偶玩具,我八岁就不爱玩了。   我们还聊到了关于你的名字的事,我记得爹爹说过。   一别与秋鸿,差池讵相见。   我原先不懂是何意,后来明白了,才发现太晚了。   这个人与我聊了大半日的天,临走的时候,给我一颗药丸。   他说,如果有一天,你还想再见到你师兄,你就吃了它。   后来那颗药丸一直被我小心贴身收藏起来,我走了很多地方,即使吃不饱饭,衣不蔽体,下雨了没有地方可以躲避,我也不曾吃它。   我痛,我累,但是我曾不后悔下过山。   过去二十年,我生活的地方没有人,每当你和爹爹下山,我便安静的像是死去。   如今,我想,我至少活过一次了。   即使活着的滋味很难受。   后来有一天傍晚,我很冷,我抱团缩在街角时,看到有两个小孩在吵闹。有一个稍微大一点的男孩揪着小女孩的羊角辫扯,嘴上埋怨,“让你贪吃,让你贪吃,钱丢了吧!”   那个小女孩就知道哭,一大哭起来,那个男孩就会更大声的喊道,“你再哭!你再哭我就把你丢在这!我自己回家去!”   我看着那个女孩哭,突然也好想哭。   我想这天底下的哥哥,原来都是一样凶的。   我走在这个街道上,时常会有人指着我说我是个傻子。   我知道我不是傻子。我只不过是融不进去他们的生活。   后来,我有点想你了。   我吃了那颗药。   那个人没有骗我,在我睡着的时候,你找到了我。   可是再次醒来之后,我才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后悔的滋味。   我不后悔我下山,我也不后悔我会为此死去。可我后悔我的任性妄为,最终变成了师兄你活下去的负担。   我也知道了爹爹和你的事。   爹爹一生与人为善,他救过无数人的性命,却唯独负了你。   当你下山的时候,爹爹时常会对我说,他说秋鸿性子韧,根骨极好,以后会是个大才。   我知道他嘴上不说,但他心里一向为你骄傲。   如今我说什么也无济于事,爹爹过世,我也即将下去陪他,他希望我一生安康平顺,却从没有替我想过。   我被关在这山上二十年,即使死,我也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我不求师兄你能原谅爹爹,我只求师兄你以后好好活着,为你,也算是为我。   命定自有天数,你本就不该为我强求。   我这次醒来再下山,时间很短,我会尽可能走远一些,肉体随长江而去,尸骨入黄土为抔,天地这么大,你找不到我了。   我只是庆幸,你还能活下来。   这个世界我很喜欢,只是过于复杂,我觉得有一点累了。   可是师兄从小就很厉害,在我眼里,你比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要好。   所以你一定能够活得比我好。   忘了爹爹,忘了我。   好好活着。   如初。   勿念。   陆明潇留。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我竟然诳你们。   但是解药是真的只有一颗…… 第71章 第 71 章 第七十一章   平九下山,连夜去了雁鹿山。   他走到薛老怪的茅屋前,一把推开门,把那张攥的有些变形的信纸从怀中拿出来,“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薛老怪正在对着花盆修修剪剪,他闻声抬头,看了一眼平九,又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纸,满脸纳闷,“不是事情都结束了吗?你小子怎么还一脸奔丧的表情。”   平九双手撑在桌子上,他的头深低下去,喘了一口气,才道,“平远山被重修了,你知道吗?”   薛老怪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诧异道,“平远山被重修了?这我还真不知道,我也有四年没回去了。”   平九顿了一下,道,“那么明潇醒过,这个你知道吗”   薛老怪眉头皱了一下,他没说话,走过来,捡起桌子上的那张皱皱巴巴的信纸,看了一眼,道,“还真是明潇的字迹啊。”   平九看向他,眼底带着一丝难忍的伤心,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薛老怪有些为难的挠了挠头,“你看,就知道你得是这么个反应。当年把你从河里捞出来,一条命都去了七七八八,明潇那丫头不让我说啊。”   话一顿,薛老怪的视线又回到那张信纸上,大致浏览了一下,道,“唉,都过去四年了。当年,你也知道,寒蛊若没有解药,她迟早要毒发。我把她从寒冰床上带下来,解开穴,没多久她就醒了,后来我把你救回来,她还照顾了你几天。那会,多亏了你把她体内的寒蛊渡出来半只,她虽身体不好,但还是能再撑个二三个月。但是再后来,等你危险期过去了,她就走了。她说她要自己出去转转,死也要死在外头,说我要是告诉你你肯定要去找她,所以不让我告诉你。我答应她了。”   平九沉默听着,片刻后道,“你把师傅和我的事也告诉她了?”   薛老怪道,“不错,我告诉她了。我觉得这件事,她理应知道。陆一品当年的打算,还是老夫我一并出谋划策来的。你受的那些苦,我自始至终也看在眼里,我帮你救你,一方面,我确实稀罕你小子的脾气,另一方面,我确实对你有愧,陆一品撒手人寰了,我总不能再袖手旁观。”   平九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低声道,“故人已去,何谈孰是孰非。”   薛老怪也跟着平九静坐了片刻,忽然似想起老什么,道,“等等,你说平远山被重建了?”   平九面露一丝疲惫,道,“是。”   薛老怪面色古怪了一下,“知道是谁做的么?”   平九道,“如此人力物力,我大概也猜得出来。”   薛老怪一时间没有再说话,却突然他站起来,来回踱步了好几趟,斟酌着开口,“关于这个人,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对你讲。”   平九看着他来回移动,道,“什么意思?”   薛老怪握拳抵在下巴上,皱着眉又走了一趟来回,十分纠结的道,“老夫我最近夜观天象,推宫演命之际恰巧觅得一丝天机,可是事关重大,不知当讲不当讲得。”   平九道,“你推命想来好的不准坏的准。可是与我有关?”   薛老怪摆摆手,道,“无关,也有关,你可记得半年前我曾与你说,紫微星走向有点奇怪,让你当心一点?”   平九皱眉思索一下,道,“我记得,怎么了?”   “如今啊。”薛老怪长叹一声,道,“紫微星走向何止奇怪,它堪堪陨落,看这架势,帝星是要易主了啊!”   ——————————————————分割线——————————————————   三日后,公示文一出,举国震惊!   皇帝驾崩了。   这位被誉为北青史上最有才干,最有能力的年轻皇帝,识人用人皆有度数,他在位四年有余,手下谏臣良将无数,所有人都相信,这北青江山会在他的治理下迎来一番空前盛世景象。   可毫无征兆的,讣告就突然的下来了。   皇帝如此年轻,宾天尚且不足而立之年。   莫说广大百姓,便是朝野上下,一时间都悲恸万分!   当平九下山后,他几乎是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消息。   因为所有人都在谈论。   平九走过大街小巷,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不绝于耳,所有人都在不停地重复一句话。   怎么可能呢?   平九走到一家酒肆,他把铜板递给柜上的小伙计,那个小伙计家一边给客人打酒,一边嘴里还在跟旁边人说,“嗨,你说,六年不到就换了三个皇帝,天底下还会有这种事吗?”   平九接过小伙计手上盛满的酒葫芦,他压了一下头上的斗笠,遮住情绪不明的视线。   然后转身走了。   ————————————————————分割线————————————————   一个月后。   寒冬过季,三月春光料峭,大地虽冰封初融,但嘉康的桃花已开在了盛极处。   平九的小院子里就哉了一棵桃树。   桃花的颜色艳丽娇人,正是“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好比十五六岁韶华胜极的女子,那种妩媚中带着一丝天真的神采,纵然撩人也是不自知的。   但平九会在自己院子里种一株桃树,倒不是因为多偏爱桃花的美,自古赞美桃花的文人诗句多如牛毛,平九瞧着也喜欢,但是比起这明丽动人的气色,他倒是更喜欢这植物的口感。   眼下,桃花开的这么旺盛,花瓣如此新鲜饱满,正是做桃花酒酿的好时节。   平九搬着三个酒坛子放在一边,然后又从屋里单手拖着一个铁锹走出来。   他一脚踩住铁锹版,把铁勺扎进泥土里,然后一起一落,动作利索的开始铲土。   不多时,一个大坑就出现了。   忙活了能有一阵,平九神色如常,一点出汗的迹象也没有。   他从坑里跳上去,力道十分精准的把三个酒坛子扔进坑里依次摆好,然后又拾起铁锹开始往里面铲土。   大概铲了一半的时候,门突然被人拍了几下,是有人找来了。   紧接着门口一个小男孩的声音传进来,“三先生,三先生,你在家吗?”   平九把铁锹随手扔在一边,他扫了扫身上的土,走过去开门,小葫芦头正爬在门缝上往里直瞅,这一下开门险些把他闪倒了。   平九伸手扶了他一把,道,“怎么了?”   小葫芦头连忙站直了,他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平九,“三先生,是有人找你,结果找到我家来了。”然后他四周望了望,指着一个方向叫道,“喏,就是那个人,三先生,没想到你还有来自异邦的朋友啊!”   异邦?   平九向着那个方向看过去。   却不禁一愣。   野吉?   此人站的有点远,他一身黑衣,单手握着弯刀,五官比平原地区的人更深邃,看上去比起前几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平九看着野吉突然走上前,野吉面无表情,看似随意的活动了一下手腕筋骨,很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   平九推了一把小葫芦头,道,“你先回家去,这可不是什么好人。”   小葫芦头不明就以,但还是听从平九的话,他向前跑了两步,又有些担心的回头看了平九一眼,见平九冲他点点头,他这才一路跑走了。   另一边,见那小孩已经走开,野吉脚下步子一下子加快,他一步踩地,纵身上前,直接抽刀向平九面上扫去。   平九闪身而过,右手的食指中指一并,直接点向野吉左胸口。   但野吉也十分灵敏,他翻身跳开,一刀直逼平九腹部。   平九眼色一冷,他不再给野吉绕开的机会,还未等那刀近身已是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别到身后用力一拧,只听听人牙酸的“咔嚓”一声,野吉的左臂无力的垂下去,他的刀也顺势掉落在地。   平九单手钳住野吉的脖子,直接压在墙上,他手上用力,可语气轻淡的仿佛在品茶,道,“来,讲讲,找我干什么?”   野吉手臂使不上力气,他喉咙被扼住,整张脸憋得通红,却咬着牙不肯开口,但是不多时,平九便听见身后有一个人一瘸一拐的往这边走。   平九回过头去,毫不意外地又看到了一个熟人。   伊尔远也还是当年的那副风流倜傥的模样,他腿脚上不利索,所以走的比较慢。   如今当了北漠的皇帝,大概是近几年伙食不错,伊尔远整个人看上去富态了一点。   平九看着伊尔远往这边走,心里却不由自主的泛上来一个念头,难道现在做皇帝都是这么闲的吗?   伊尔远好似看出来了平九在想什么,他开口时,眼睛里还带着一丝笑,道,“你不如先把我的侍卫放开,然后我们进屋去好好聊聊,怎么样?”   平九放开了钳制着野吉的手,那野吉猛地咳嗦了几声,他揉了揉喉咙,涨红着脸站到伊尔远身边,还有一丝戒备。   平九反而是自始至终寻常的表情,他看了一眼野吉,又看了一眼伊尔远,道,“陛下既然都屈尊来了,我再往外推也不合适,请进吧。”   平九打开门,率先走进院子,拾起地上的铁锹放在树旁,然后见伊尔远和野吉也走进来。   平九冲着野吉招招手,“刚刚那下不轻,我给你看看。”   野吉却猛地退后了一步,他紧张的盯着平九的一举一动,半天没有上前,还是伊尔远调侃着跟他道,“赶紧过去吧,大名鼎鼎的陆先生给你看病,在北青当个皇帝都未必都这待遇。”   平九听出来一些门道,野吉被伊尔远这么一催,只得不情不愿的走上来。   平九看了一眼伊尔远,他的手在野吉的胳膊上摸索了两下,十分熟练的抓着野吉的手腕一顶,道,“陛下这样拿话激我,保不准一个简单的脱臼就会被治成骨折了。”   野吉的胳膊还整只握在平九手里,他闻言面色一僵。   伊尔远手上正拿着茶壶,听了平九这一番话壶里的水差点撒出去,他尴尬的笑,“哈哈,陆先生可真爱开玩笑。”   平九放开野吉的手,道,“所以呢,陛下这样不辞辛苦的远道而来,到底所为何事?”   伊尔远一听,立刻摆出愁眉苦脸的表情,一声一声的叹起气来,“唉,可不是吗!你说朕在北漠当皇帝当的好好的,来北青受这个罪干嘛?唉,这要不是北青刚登基的那个小皇帝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朕,还拿两国的交情来威逼利诱朕,朕能来吗?当然不来!”   平九脑子里过了一下,新帝登基?那就是顺位接过来的誉王,辰景。   他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伊尔远?   平九再一次觉得从伊尔远嘴里说的话果然都不可信。   伊尔远察觉到了平九目光中的怀疑,道,“嗨,你可真别不信,朕还真是被北青的皇帝一封信接着一封信给请过来的。只不过嘛,这个,不宜暴露身份,目前还是微服私访。”   平九头疼的揉了揉额角,道,“所以呢,来干嘛?陛下不妨有话直说?”   伊尔远挑眉,他冲着平九递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当然是,来给你送礼物了。”   平九手上动作一顿,他道,“不好意思,在下不收礼物。劳烦你再带回去吧。”   伊尔远反倒是满脸无所谓,他伸了一下懒腰,站起来,懒洋洋的开口,“不想收你就扔了吧,反正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爱打爱骂,爱杀爱剐,跟朕都没关系。这人现在吧,这里,”伊尔远看着平九,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这里不大好使,说啥都白说,反正你不管他,保不齐自己就走丢了,没两天也就饿死了。”   伊尔远往门口处走了两步,见平九坐在椅子上一动未动,他转过头来,又道,“对了,还有件事朕得说,当年砸那个山头,是朕的人手去砸的,事后烧起来就不知道是谁烧的了。朕原本是想让辰昱断了念想,谁能想到他还真执迷不悟。算了,都这么多年了。当年他舍不得杀你的时候,朕就提醒过他,他还不领情?唉,谁让朕当年欠他辰昱一个救命的大人情,如今朕还要在你面前翻出来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算是还他的人情。行了,话带到了,朕走了。”   言罢,伊尔远果然头也不回的走了,野吉紧随其后。   伊尔远来的快去的也快,一杯茶还没喝完的功夫,庭院里又一次陷入了没有人声的安静。   很久之后,平九站起身。   他捡起树旁的铁锹,又铲起垒在旁边平地上的泥巴。   开始一言不发的向着坑里继续填土。 第72章 第 72 章(正文完) 第七十一章   夜里,平九正在厨房里切菜,听得门口又有人敲门。   他放下手里的刀,推开门,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站在门外,他手里点着灯,看见平九一出现,立刻露出了一丝小心翼翼的神情。   这位平九倒认识,是住在隔壁街的张大爷,他腿上有风湿病,隔三差五的就要到平九这里买些药丸。   张大爷左右张望了一下,招呼着平九快步走进院子里,然后把门关上,对着平九小声道,“三先生,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啦?”   平九看了张大爷一眼,道,“此话怎讲?”   张大爷满脸神秘,道,“我打下午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你家门口站着个人。那模样生的哟,可真俊!但说不上来哪奇怪,我来回走了几趟,他也不敲门,也不走,就杵在你家门口墙边那个位置,一站好几个时辰。这不,我刚刚来给你报信,他跟个鬼似的站在那,一直盯着我看,那眼神就跟刀子一样剐在我身上!可你一开门,我再转头看,嘿,这人就不见了!你说怪不怪?”   平九听完张大爷的话,伸手比了比自己的头顶,“人有这么高?”   张大爷皱着眉回想,手在眼前对着平九比划了一下,点头,“差不多,差不多,就是看上去比先生瘦一些。那双眼哟,煞得很!不是老头我危言耸听,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人,三先生,你可得小心了!”   平九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我会留心的。不早了,你还是先回去吧。”   张大爷如此一听,点点头。他推门出去往回家的方向走,边走还边摸着头嘀咕,“嘿,怪了,真没人了。真怪了。”   平九目送着张大爷走远,直至身影消失,他才收回视线。   他略略一思索,向着出门北侧的方向走去。   那里有一个拐角,包围着这一片的城区住户,再往后就是路的死角。   平九走进那个胡同。   他围着自己的院落外围走了半圈,走过第二个拐角时,看见一个人就站在那片墙后的阴影里。   整个人包裹在黑夜中,看见平突然九出现,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平九的头顶有一处月亮投下来的光,所以平九站在明处,那人站在暗处,从平九的角度来说,他完全看不到对方的脸。   可是也用不着看到对方的脸。   他闭上眼都知道眼前站的是哪一位。   平九没有再往前,这个人也丝毫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相顾无言片刻。   平九抬手揉了下脖子,他转身开始往回走。   绕过拐角,走了没两步,一个十分蛮横的力道突然从背后直接撞上来,用力的钳住了平九的一只手臂。   平九被撞的晃了一下才稳住脚步,单从手臂上传来的几乎要把人捏断的力气来看,这人怎么也是用了九成以上的内力了。   平九转过身,面前这人低着头,一只手拉住平九的手臂正微微颤抖   平九往他站的方向迈了一步,这次对面的人没有再退了。   平九扣住对方的下巴往上抬,抬到与自己一般高时,这个人突然挣动了一下,呼吸开始变得短促。   如期预料的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只是比记忆中似乎瘦了很多。   平九凝神看着他,当两个人真正的面对面时,辰昱脸上的难堪和落魄一下子就变得鲜明了起来。   辰昱偏过头去,视线执意不肯与平九对视。   直到平九开口,他的嗓音里有沉下来的平静,还有一丝的松懈过后的疲惫,道,“你果然还活着。”   辰昱的视线直直的射了过来。   平九放开了他的下巴,可是手臂上握着的力量不松反而更紧了,平九叹了口气,道,“走吧。”   辰昱有些发怔的看着平九,一时间没能明白他的意思,直到平九再次抬腿往回走,他仍是抓着平九的胳膊没有动,只略带恳求的低喊了他一声,“……平九。”   平九看见那双始终锋利的眼睛正在慢慢变红,变得狼狈和湿润,辰昱抓着他的手在轻微地发抖,从他的动作中都能感觉到一种克制的绝望。   他的全身上下,包括眼睛里那滴硬撑着没有留下来的眼泪都在传达着一个信息,那就是,他不想被推开。   然而平九也没有要推开他的意思。   平九道,“来都来了,先跟我回去吧。”   ————————————————————分割————————————————   进了院子,关上门。当两个人前脚接后脚的再进了屋时,平九的思路才再一次运转起来。   平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眼辰昱,虽看上去憔悴瘦削,但是怎么看都还是个十分正常的人。   联想到伊尔远白天那番话,平九不怎么爽的“啧”了一声,道,“这个伊尔远,又诈我。”   辰昱站在门口,听见平九开口,他目光一下子固定住,道,“他说什么了?”   “他说你病了,”平九倚在门上,学着伊尔远的动作点了点自己的头,“还说你脑子有问题。”   辰昱扯了一下嘴角,道,“说的倒也没错。”   平九的视线在辰昱身上停了一下,道,“刚出告示那会,我还真的怀疑过。”   平九站直身体,又看向门外小庭院,淡淡道,“一方面,我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但是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你不会放弃那个位置。辰昱,如此把山河拱手相让,你当真不会后悔么?”   辰昱的视线随着平九蔓延出去,庭院一株桃树落花如小雨,同小憩春光没入土里。   他道,“你即这么说,就是还不肯信我。每当想到连辰琛那条杂鱼都比你了解我,我就……”   辰昱放在桌子上的手收紧了一下,抚平气息上那一点躁动,才又道,“他知道我想要什么,是因为我做的足够明显。你不知道,是因为从前我坐在那个位置上,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信罢了。”   平九目光有些冷淡,他脸上的情绪刹那间如月影消失在云后,又霾进了深深地阴影中。   片刻后,平九道,“莫非你以为,但凡你从那个位置上下来,你说什么做什么,我就一定会信了?”   平九走到辰昱面前,倾身,贴着辰昱的耳朵轻轻的吹了一下,嗓音低下去,“你有没有想过,即使有一天你变得一无所有,我还是不会接受你。”   辰昱虚笼着手握住平九的手臂,低下头,脸顺势埋在平九的肩膀里,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想过。”   平九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道,“想过你还来?”   辰昱的手穿过平九的垂在两侧的手臂,环抱着箍住他的腰,然后张口,轻轻地在平九的侧颈上咬下去。   不痛,但是有些刺痒。   平九眯起了眼睛。   却听辰昱道,“事在人为,平九。”   江山为聘。   我迟早等到你回来。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妈耶,正文终于完结了。感天动地!   番外我觉得不着急!   具体回头我后面还会陆续修一修。讲真,感谢大家长久以来的支持QAQ   这篇文从15年动笔写的第一章 ……然后中间隔了一年多,偶然看到有留言,才开始写的第二章,前后跨度两年多,17年中间还有大半年因为卡文停了好久。   能写到今天这个地步,都出乎我自己的预料= =   说实话,对于平九,辰昱势在必得,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到手,哪怕代价再大。   所以无论再怎么虐,只要不死一个人,都还是这么一个结局。   辰昱根本不会放手的。   再加上两人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越到后面,我越有点虐不动了……orz   再次感谢大家的留言和支持还有御用小玛丽同学锲而不舍的投了二十多个地雷……真的谢谢。有时候看你们追更追的辛苦,我自己都惭愧……   下一篇文我想写现代,反正也是主攻= =不过还没想好。重点我还是个起名废   容我回去琢磨琢磨。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